镇中三面环山,雪绵绵地、时断时续地落了几日。环顾山顶已是白雪皑皑,村中稻草挂冰碴,水缸结冰,而黑土地上人来人往,尚未有积雪。

    街道上弥漫香甜气息混合着山楂串、花生糖等吃食的叫卖声,而梅馆内却不似平日热闹,不消走近也能闻到一股萦绕鼻尖的苦涩中药味儿。

    那门前梅树全盛了好几日,院中人行色匆匆,愁眉不展,竟无一人察觉。

    贺君清带两肩薄雪步入梅院,怀中抱着了几袋济世堂的中药包与一篮子鸡蛋,迎面撞见端着一盆温水离开的孟飞鸾,张口问道:“春娘可醒来了?”

    “未曾。”孟飞鸾眼下青黑,难掩疲惫之色。

    那日她将于淑春背回家中,村中医馆已关门。她起初未觉娘病重,寻了个游走的郎中开了一记补身提气的药方,准备等娘醒来再喝。

    直等到入夜,于淑春还是没能醒过来,身体发烫,剧烈喘息,有躁动之症。

    孟飞鸾此时才觉情形不对,连夜与秋娘去镇上的医馆请走诊郎中。

    忙活了一夜,娘体热好转,精神依旧躁动,听郎中讲是用药过量,伤及肝肾五脏,加之日前劳碌,身有沉疴,醒后需要多养些时日。

    三五时辰一擦洗,孟飞鸾衣不解带地照料着,甚至问方大哥借来了炭火盆,只盼着娘能早点醒。

    “算来昏睡了三日有余,你今儿去约了那郎中么?”孟飞鸾揉揉太阳穴,满脑子还是娘病重之事。

    “谈妥了,张郎中明日早晨过来。”贺君清将药材搁到地下,随着飞鸾去后厨取水的地方放鸡蛋,“这两框子鸡蛋是我……恩,是秋娘叫我带来的。”

    飞鸾自没注意到贺君清话语间的小磕绊与少年郎的羞怯,甚至连回答有带着几分敷衍:“多谢了,只是我娘还吃不得鸡蛋。”

    贺君清无奈笑道:“满心都是春嬢,也该想想自己。鸡蛋是给你补身子的,一会儿我替你煮上。”

    “看我,脑子都昏昏沉沉了。”孟飞鸾一琢磨,也笑了,一拍脑门自嘲一番,而后想起贺君清的手艺,不由打了个寒战回道,“不如还是叫梅娘夜间给大家炒上一盘吧。”

    “也好。”贺君清很有自知之明,不爱逞英雄。

    两人走进后厨,孟飞鸾见年前堆积的作料与粮食,正巧与贺君清交代下去:“厨间这些糖料、山楂、花生、芝麻当初想着怎么处理,如今便还是,可别浪费了。摊位上上我一人也不是什么大事,家中之事我应付得过来,别让我娘的病耽搁了你们的买卖。”

    “这说的什么话?春姨得了重病,我与秋娘哪里能放心惬意地做买卖去?”贺君清微微靠近,宽大的影罩住了劳碌几日的飞鸾,安抚道,“春姨从前便是不爱求人,也不与人诉苦。走动得少了,什么事都想着自己扛下,这才像郎中所说,积劳成疾,久久不醒。你也不必太担心,她的情况一日日好转,你我都看在眼里——再说你从前不是也病倒过一回?今日还不是生龙活虎,我想大可放轻松些。”

    贺君清提起她大病得愈之事,本意是为安慰,但听在飞鸾耳中却不是如此。

    她知自己并非四喜,不过侥幸借尸还魂。这事可不会常有,于淑春的命还得要看她作为女儿的体贴照料和春淑的造化。

    孟飞鸾前思后想,心思沉抑,不想与他多讲便匆匆离开:“我将粥水温一温,再去后院喂鸡。”

    走出后厨,迎面被永贵抱住腰身。

    这小子听说了春嬢病中之事,纵使没心没肺,也感觉到家中氛围于从前大不一样。他出门一打听,很快弄清楚了林伯华的事。

    “四喜姐姐,县衙那头来消息说王家与林伯华那畜生正闹官司。王家说林伯华栽赃他们女儿巧巧,有意设计,杀妻泄愤还乱泼脏水,还找到了林伯华购入蒙汗药的渠道。我听说若是罪名做实,林伯华年后便要人头落地。”

    孟飞鸾未曾刻意留心此事,但今日上街的一两趟都能听众人议论。

    比起讲过就抛出脑后的通奸丑事,显然是杀人案吸引视听,更何况林伯华似乎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请人来侮辱自家媳妇——街巷中传讲的版本都改了好几番。

    永贵见飞鸾没什么反应,又道:“我知道就是他害了我春嬢嬢。我今日便去求方大哥托人,最好赶紧杀了他的头,给我春嬢嬢报仇。”

    报仇?报仇又有何用。

    给娘下药过量的王巧巧当日便死在了孟飞鸾面前,她未曾感觉到分毫快意,只觉可悲可叹。此时她唯愿娘快些醒来,快些好起来。

    飞鸾赶忙劝阻:“千万别,病中要造了杀孽,反倒沾我娘一身腥气。我只想她快些好起来,再者说林伯华杀了王家的独女,自有王家上下打点操心,我们不必蹚这浑水。”

    两人正还想再讲几句,就听闻院内有一婆子骂骂咧咧,比前几日的鞭炮还热闹。

    “林四喜,于淑春,你们出来!还我儿子,还我三个儿子啊!我辛苦操劳这辈子,将这三个孩子拉扯长大,没想到老二娶了你这么个丧门星啊!半年的功夫,我的孩子死的死,坐牢的坐牢,只剩下最孝顺我的大儿子伯华——也要被你们害死了!”

    不消想,定然是林家那位凶悍刁蛮的婆婆。

    吵吵嚷嚷,扰人清静。

    要换做平日,孟飞鸾举起扫帚就冲上前去跟她骂仗,势要把她说的哑口无言。但今日她劳累得很,心中忧思占据上风,不想跟这颠倒是非的混人图费口舌。

    “哎永贵,等我一会儿,我去去便来。”她思量一会,怕惹人侧目,还是放下手中生计,去跟那婆子掰扯两句。

    林家婆子找上门来多半是为了两件事,一是为财,二是为人脉。她恐怕还打着叫四喜替她狱中的两个混账儿子求求情的打算哩。

    但没等飞鸾从后院穿到屋前的空地,那婆子便偃旗息鼓,背着手从门前灰溜溜走开,宛如夹尾黄狗。而贺君清站在栅栏边的梅树下看向她,做了一个“此事了结”的手势。

    “你怎么说的?不会给他钱了吧。”孟飞鸾颇为意外。

    她觉着贺君清这样的人一旦跟蛮不讲理的泼妇对上,那便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不吃亏就是谢天谢地,怎么摆平得如此之快?

    “我就是将道理讲给她听罢了。她如今撒泼是为了讨要好处,我便告诉她撒泼要不到好处。”贺君清见飞鸾神色流露出少见的、如释重负的憨态便同她复述了一遍,“我就说春嬢病重就是被她儿子买的药害的,如今是你念旧情才没有与王家一道上告。”

    “她牢里的两个儿子死罪已是板上钉钉,往后要是不想受穷挨饿,只能指望你们娘俩的接济。而春嬢嬢性子软和,你性子硬,要是她在病床前叫嚣,耽搁了病情,往后没有一天好日子过。”

    君清有意讲他的一席话讲得通俗些,惹得孟飞鸾忍俊不禁。

    “板上钉钉,没一天好日子过!哈哈,真没想到这些话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不敢不敢,名师出高徒,都是跟你学来的。”贺君清看她卸下压力片刻,便觉心中喜悦。

    院中静默片刻,凉风打落几瓣梅花,落在孟飞鸾瘦削的肩头,瞧着有一份傲然与落寞。

    两人她忽怅然开口:“回想王巧巧死于面前的那日,还觉像梦境一场。从前只听说过现世报,却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

    贺君清望她单薄身影,猜不透她寓意为何便附和:“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便是这个道理了。”

    “也许是跟娘相处了这一阵,我的性子也变软和,有时会想那日能做的,其实更多。”

    “我手握长刀,本可早早破门而出喝退那几个歹人。那时,林仲华尚未找人过来,还能大事化了。我若是早些从他讲的一席话中读出他的杀妻之意,便来得及以刃阻之,也不至于酿成这般恶果。”

    “还有娘的病情,我决断自负,硬是被耽误了半宿。”

    她掰着手指,将这一桩一件都讲出来,只觉几日间发生的场景在眼前走过一遍,心中郁结散去不少。

    “四喜,我时常在想你为何喜欢将全部因果都背到你一人身上。”贺君清轻轻将手心合在她的脊背上,话语如掌心般温热。

    “年关出一场血案,大家都不愿看到,但此事错绝不在你。你可以反问王巧巧为何鬼迷心窍,给春嬢下药;可以反问林仲华怎么心思这般蠢笨又歹毒,犯下杀妻大错;甚至能责问屋内的几个叔伯竟无一人反应得当。”

    贺君清顿了一顿:“却千万不要责己——四喜,你做得已经够多够好了。”

    他左手颇为紧张得攥紧了,搭在后背的掌心轻轻拂过飞鸾的发顶,轻巧之姿像是害怕惊走一只惶惶的鸟雀。

    你做得够好了。

    母妃父皇在世时,孟飞鸾常能听到这样的赞词——在她第一次上马舞枪时,在她第一次从演武台得胜时,在她第一次大败匈奴,凯旋而归时。

    她遭受过千百场磋磨,一生像河水般奔流不息,美名与骂名相随,畏惧、不安、自责也如影随形——只是她从未觉察,亦或是腾不出力气去觉察。

    “你说得是。”孟飞鸾敛起眉眼中的动容,起身道,“多谢你,叫我心中积郁好了许多。等我娘病愈,叫你我两家人好好聚聚,我也能登门向秋娘道谢。”

    院中氛围正好,一声绵长尖锐的唢呐响声骤然打破宁静。

    紧接着锣鼓声、爆竹声与众人欢呼贺喜交织在一起,闯入人耳中,直搅扰进人的心门里面。

    “是哪家结亲啊?”孟飞鸾心烦意乱之际,不欲瞧热闹,只觉得颇为聒噪。

    贺君清倒走了两步,有去街上看看的意思:“不知,不过永贵这小子多半知道。”

    孟飞鸾知他多半也是想带自己放松片刻,回绝道:“我便不去了,今日只想多休息一会儿。”

    就在此时,院内侧厅传来永贵喜悦的呼叫声:“四喜姐,师兄,春嬢嬢醒了!她在找你们哩!”

    一时间喜上心头,屋外的锣鼓喧天声也便应景起来。

    “走,咱们去看看。”孟飞鸾喜得愣了神,倒是贺君清先反应过来,快步走到了前边,“赶紧的,别叫春嬢等了。”

    两人紧着步子冲进屋内,只见淑春面色依旧不好,却已能直起身子靠坐。

    “四喜,我的孩儿。”她伸手将飞鸾唤到了身边,一双初初醒来的、迷蒙的眼在四喜、君清二人身上打了个转,而后没半点犹豫,攥住四喜的手便直言道,“四喜,娘这一场大病醒来,许多念想都已断去了,满心满眼只一件事须得做了。”

    “我的好孩儿,你便与贺郎成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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