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行,都随司马公之愿。”

    赵冬再次躬身,转身离去,便也真的不管他了。

    过了半个时辰,有一个头不高,嘴边有胡须,下巴已颇为浓密的和善男子探头进来,一路打听之后,找到了在角落里一方桌案坐着的司马防。

    于是连忙小跑过来,将广袖揽起,跪坐于前,凑近来关切的问道:“父亲,您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

    “这可都是,京都之内好事、贪恋美色之徒方才来的地方,但凡入此之人,都颇受士人冷眼。”

    “快快随儿回去。”

    “伯达。”

    司马防摆了摆手,“将三千金交由这里的管事。”

    “而后再取一千五百金付我的花销,日后家中需遣人时常来此游玩,与这里的学子结交,不可吝啬钱财。”

    “这,这是为何呢?”

    司马朗眨了眨眼,人有些茫然,这和家学教导完全不符,以往可是禁止家族中人出入这种场合。

    “此一时,彼一时,回去我自会向你说明。”

    司马防叹了口气,却不能在这里明说,以防隔墙有耳。

    但这种时候,他还是万般难受的问了自己内心一句,去惹这个张伯常干什么,当初只当做不知情、不懂势,装傻充愣,过去便是。

    为何我要配合他们,一起布局张韩之势力,妄图乱其根本。

    唉。

    本来丞相是要还我司马家恩情的,那这伯常与我几个儿子,就应该成友人,而后相互扶持才是。

    以伯达之忠良、仲达之心智、叔达之才学天分,定然也可大有作为。

    现在却交恶至此,我也丧失亲善之时机,只能以此来示好,就看他能不能接受了。

    数千金,对我司马氏来说……

    还是挺多的。

    司马防忽然心头肉疼了一下,觉得平白无故白干了好几年,虽都说钱财乃是身外之物,身为儒学中人不应因为钱财而失落,但这种事,越想越觉得憋屈。

    “父亲,这一夜之间,就用去数千金,家资并没有如此雄厚,若是无法和那君侯和解,岂不是……”

    “先如此吧,”司马防叹了口气,对他来说,现在能揭过和张韩的恩怨,才是最为重要之事。

    “好。”

    司马朗也为难,从家中带来的钱财,都在门外院子里,用牛车拉来,一路上不少人也都看见了。

    校事府的那些校事更是看在眼中,或许很快就会到丞相的耳朵里。

    “今日,丞相已在朝堂上以父亲这些年的功绩、风评,向天子求情,已征得了陛下的同意,只是略做惩处而已。”

    “但今日之事一出,或许传到他们耳中,难免成为笑柄。”

    “别嗦了,”司马防眼中似有不耐,自家这儿子哪里都好,就是太过古板,很多事都要反复念叨,而且心中放舍不得。

    有时,这是颇为优良的品德,因为他不会犯什么大错,但在有的时候,就会显得繁琐无趣,令人生厌。

    司马朗被吼了几句,也不在这里自讨没趣,抬头张望了一番,看着轻声呼喝,曲舞盈堂的雅舍,一时眼中颇有好奇之意。

    “回去吧,”司马防在旁冷声斥道,“你以为,为父是在这里纸醉金迷吗?我只是在等青亭侯罢了。”

    “儿这就回去。”

    司马朗躬身而走,不多时大堂内就有小厮笑逐颜开,一脸殷勤的小跑了过来,不断笑着嘘寒问暖,一副伺候的模样。

    前后态度的转变之大,可谓令人猝不及防,司马防自己都没想到,这些人的笑脸居然可以转变得如此彻底迅速。

    再过半个时辰,更让他想不到的是,连张韩的转变都很大,他居然派了一名黑袍骑先行来告知,君侯正在夜训,最多一个时辰,就会来和他把酒言欢。

    没错,用的是“把酒言欢”这种形容,弄得司马防略微有些错愕迟疑,乃至有点受宠若惊。

    这贵宾,当真有用,连张韩的态度都能变?!

    忽然让人有一种,此贵宾有玄奇之效的感觉,只要身份在此,伯常君侯也不会成仇,绝妙。

    一个时辰,夜已深了,街巷上的百姓早已归家,摊贩也收了摊子,不在城内走动,整个许都变得静谧安宁。

    月光泼洒下,张韩领典韦、贾诩等人到了乐坊雅舍,在潮水般的招呼声中进了大堂,将司马防迎登三层楼去。

    到楼上才细说起“负荆请罪”之事,张韩笑道:“司马公太过认真了,陛下和中郎将这般说,你未必要这么做,我只是不喜被人暗中布局而已,但你既然没有谋逆之心,只是嫉妒我的才华。”

    “那就没必要如此大张旗鼓的来道歉了,世上嫉妒我张韩的人不知多少,如何又差得这一两个呢。”

    张韩乐呵呵的笑着,让司马防脸上很是挂不住。

    这年轻人说话,何等的嚣张,一字一句里都是炫耀功名,张狂之极,只是……低人一头,不可硬气反驳,先行稳住才对。

    “唔,伯常君侯之功绩,于大汉于天子都乃是重恩,是老朽愧于儒道,方才鬼迷心窍,如此行事,今夜等待多时,又花销极多,乃是心诚而已。”

    “心诚就要拿出心诚的样子,”张韩依旧是笑着,伸出手满不在意,道:“你来向我赔罪,为何不见礼物?”

    “我倒不是贪恋这些钱财,只是如此做法,未免令人发笑。”

    “我求荀令君办事的时候,也是如此,不知被他怒骂了多少次,今日见到司马公居然与我性情一样,也实在是有趣。”

    “哈哈哈!!”在场人都笑了起来,在快活的气氛中,司马防的老脸稍微红了一下,但内心其实很是窘迫。

    这张韩,居然将老夫比作他这性情,这哪能相提并论,我乃是儒道名流,好歹也是当世长者智者,德高望重之人,岂容他在这里讥讽侮辱。

    “君侯,老朽也在此处,耗费了四千余金,得贵宾一卷,既然担得起一个贵字,难道还不算诚意吗?”

    “哦?那恭喜你了,”张韩似笑非笑的道:“但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自己在雅舍玩乐,花天酒地,结识那些能歌善舞的美人,心疼她们乱世无家可归,宛若风中飘叶,随时为大风颠覆,你不过是想要给她们一个安定之地罢了。”() ()

    “难道你把我比作这些女子?把陛下比作这乐坊雅舍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司马防顿时急了,这人怎么这般混账,颠倒黑白的话张口就来,而且动不动就是一大股威胁之意在其中。

    你是大汉之君侯,乃是勋贵之流,又不是恶霸!怎么说话做事如此咄咄逼人!

    司马防破防了。

    但是又不敢掀桌子,因为他知道在这里撕破脸,说不定要被打一顿丢出去,张韩从来没有这种长幼有序的礼数。

    他只会分辨敌友。

    “君侯,那你现在到底是何意,还请明说。”

    “我司马氏这么多年来,诚恳廉洁,事必躬亲,待人接物总是以亲和为主,从未与他人结仇结怨。”

    “此次,皆因老朽一念而起,万望君侯大度。”

    “不一定,”张韩直截了当的摇了摇头,“此法,你们已用得太习惯了,譬如当年董卓,以连环计击破,令其内生祸端,死到临头而不自知,乃是布局。”

    “在董卓之前的段段侍中,因饮鸩而死于狱中,此前召集入朝堂以为升官,实则是士人以退为进,将其匡入其中一网打尽,如何不是布局?”

    “再者,西凉将李郭汜内生祸端,以为兵马强盛可以掌控时局,其实暗流涌动他们尚且不知,被诸位士人耍得团团转,天子东归,便是一场十分宏大的布局,只是被丞相截住了而已。”

    “现在,未尝不是。”

    张韩得意洋洋的笑着,盯着司马防的面庞看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半点也不愿放过。

    奈何,他只是稍稍一楞,而后就轻笑起来,显得憨厚慈和,“呵呵呵,老朽不知君侯在说什么,这些时局,从未听闻,我只知段依附宦官王甫,因罪行揭露在狱中羞愧难当,才服毒而死。”

    “董卓之暴,倒行逆施,天下皆知;李郭汜更是宵小逆贼,这些贼党,势必不会长存。”

    “正如当日殿上层出的那句话,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欲夺汉室正统者,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哈哈哈!!”张韩仰天长啸,满脸讥讽,这些话从姓司马的嘴里说出来,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摇头笑了一会,张韩脸色忽然一板,道:“那行,我进宫去见陛下了,我觉得你司马氏还是有谋逆之心。”

    “诶别嘛……”司马防忙一脸无奈,语气柔和了起来,又拖长似恳求一般,“君侯何必如此,本来商谈这些事,都应当是你来我往,彼此均有话说才对嘛。”

    “君侯若有什么要求,只管提便是,老朽也是在圣驾面前承诺过,定会向君侯请罪。”

    “我还是那句话赔罪,就有个赔罪的样子。”

    “十万金,一分不能少,我这人贪财好色,世人皆知,别的我都不要,我要黄金。”

    “而且,不能以五铢钱、粮食来算,珠宝奇珍可以,我自有人估算价值。”

    司马防:“……”

    要我百年家产,你可以直说。

    “君侯,这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

    “唉,备车马进宫,”张韩向典韦扬了扬下巴。

    “啧,老夫举家资产也没有这么多啊!”司马防拍着大腿吼了起来。

    你这人怎么回事,动不动就进宫,陛下真成你亲人了是吧,就算你真是他亲兄长,也不能这般胡闹啊。

    “没有,那好办,你听我一言便好,”张韩眼眉一挑,语气柔和了起来。

    “君侯请说,”带着狐疑,司马防也不好和这蛮横无理的张韩继续纠缠,打算先听听他的条件,再看能否斡旋。

    唉,若还是这般胡闹,我只有先答应下来,再去求丞相。

    “司马公搬去南临山居住,此地山清水秀,庄园极多,山景优美,而且商道通达,日后定然是极其繁荣之地。”

    “就,就这么简单?”司马防一下愣住了,他觉得这个条件很不正常。

    “不错,而且我时常都会去南临山游玩,与司马公还能成为忘年好友。”

    “这……”

    司马防陷入了沉思之中,他越发的感觉张韩心思之深,令人猝不及防。

    先抛出的那个条件,能吓死人,但后面这个,仿佛看不见底的深水,不知他埋了什么危险在下头。

    但,两相选择,自然是有一项是足以轻松答应的,听起来还像是张韩已让步了很多,不接受还不知好歹了。

    这哪怕是闹到天子那里,也是自己吃亏,人家给了好处交好不选,你要干什么?!

    陛下一定认为是我在无理取闹。

    但是他要我搬去那里住什么意思呢?

    “那,田产、地产……”

    “都是正常的价格,”张韩轻声说道,“绝对不会坑害司马公的,我不过是想交个朋友而已。”

    “说一件秘事,陛下已经答应,将南临山设为一县,日后那里便是人居之地。”

    “原来如此。”

    司马防再次暗暗惊讶,陛下对张韩的喜爱,竟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那南临山本来是他的私地,现在设为一县,也许就会让他加爵县侯,赐予其封地,日后光税收都是财源广进。

    那地方,如果照张韩所说,是山清水秀之地,就便于隐居,他是暗示我,不可再争朝堂权势,在他眼皮子底下隐居便好。

    好狠的年轻人。

    “容老朽回去想想。”

    “想好了再回去,”张韩按住了他的手背,不让他抽身而去。

    司马防想要用力抽出来,但是却纹丝不动,他思索许久,最终点了点头。

    “好,我答应君侯便是。”

    “司马氏,可先搬过去,告知许都亲友,南临山乃是乐山乐林之所,这个冬日,就如此吧。”

    张韩笑吟吟的说着,而后亲自送司马防回去,走下楼阁时,已经是笑容满面,把手而行,显得十分和谐。

    ……

    司马防回去之后,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坐在马车上,能在回忆之中感受到张韩今夜张韩好几次,都有极大的杀意。

    快到府的时候。

    张韩忽然又道:“对了,司马公可知,冬灾赈灾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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