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遥祝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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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中旬,高考分数公布;七月底,高考志愿填报结束;八月中旬,考生们陆续收到录取通知书。

    段柯磊和钟宜君留在本地读宁封大学,陈玘被邻市的亭山外国语大学英语系录取,周烽原进了亭山工商大学的国际部。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家里却是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陈玘以为赵英又和往常一样去了姥姥家,也就带着通知书前往那边。

    敲门而入之后,客厅内气氛却是从未有过的低迷。

    一向以坚强自诩的赵英倚在沙发最里侧小声掩面而泣,年幼的弟弟无措的往她怀里钻,妄图安慰此刻陷入伤感的妈妈;秦桧山陪在一旁,面色沉重、一言不发;舅妈似乎刚从公司赶回来,一身风尘仆仆的气息;姥姥姥爷神色疲累却仍在轻声安慰着女儿:“没事的,现在病理结果还没出来,估计就是个良性肿瘤,到时候手术妈陪你一起去医院,做完手术在医院躺两天就好了。”

    这番话如当头一棒打在陈玘的脊梁。

    如同挚交好友相处久了便有默契,骨肉至亲间毫无底气的谎话宽慰也是显而易见的,她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僵持了运行,甚至没来得及问姥姥说的良性肿瘤是否属实,手机里便跳出一秒前舅妈发来的“实话”。

    —你妈妈做了病理检查,恶性肿瘤,确诊宫颈癌早期,一周后手术。依你妈妈的性子,姥姥决定先不告诉她实情,瞒着她做了手术再进行下一步治疗,能瞒多久是多久。

    在那一刻,陈玘的脑子里钻出来过量的回忆片段,忽然如同电影般反复重演。

    她年幼时,赵英独自上班打拼,想尽可能多的攒钱买房子,却被商场里“出售摊位”的女老板骗走好不容易赚到的十几万。

    那阵子,赵英去法院打官司似乎都不买饭吃,从来都是从家里带些做好的油饼果腹,她这才知道原来商场里季季第一的销售员是被凉水和冷饭吃坏了胃的。

    她再大一点,官司的事总算告一段落,赵英查出了一种市级罕见的口腔科疾病,需要每月往嘴里打针治疗,她跟着去过一次,听到主治大夫问赵英“是否依然不用含麻药”之后,得到了后者肯定的回答。

    终于到了她初中的年纪,秦桧山回来和赵英结婚了,口腔病去根好转。又碰上二胎月子里秦家奶奶和继妹来帮忙照顾,四十岁高龄的赵英因为月子里睡不到整晚觉,成日为了哄睡孩子而坐立难安,最终落下了偏头痛和腰脊疼的老毛病。

    那一年里,继妹曾信口胡诌些不着边际的“她让我滚”,便哄得秦桧山在电话那头质问孕晚期的赵英“你给我等着”。

    实则呢?是继妹把秦家奶奶以生死起诅咒,推倒了秦家爷爷后被心灰意冷的长辈赶出了门,无处可去时打来求助电话,赵英挺着七个月的孕肚在雪天驱车往城西接她过来住的。

    后来,这些事情从未彻底被挑明到台面上掰扯清楚,秦桧山失业归家了。高中三年,鲜少在家的几天,陈玘几乎都是从他们的争吵中醒来又睡去。

    可是任谁也想不到,曾经大方宽容到几千、几万块的衣服也随赵英挑着买的秦桧山,一夕之间变成了从菜市场买了几兜青菜,也要因为品质好坏数落赵英一番的人。

    而赵英呢。

    虽然看上去坚强,内里却是个渴望呵护、嘴上不让分毫的人。

    此刻的她应是极度恐惧于病情的好恶,才会慌张至此,哭泣不止。

    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陈玘分享自己考入理想院校的心早就抛到了脑后,身体僵硬微冷的酥麻感慢慢溢出来,一种后怕感席卷了胸腔。

    也是在那天,她才知道人在真正伤心恐惧的情况之下,是一滴眼泪都不会掉的。

    ……

    赵英动手术后住院修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家里人都保持着默契的配合,一向精明的她似乎因为手术的麻醉影响了神经,始终被蒙在鼓里,眼睛里饱含着对康复出院的希冀。

    被安排用化疗药物,是在赵英出院的前一天。

    那天是陈玘来陪床,喂过她午饭之后,护士拖着两个大容量黑色液袋来到病房,赵英的神情有一些迟疑,试探着询问:“我不是明天就出院了吗?今天怎么又输这么多液?”

    “诶,我叔叔没跟你说啊?这是给你定的营养液啊,今天我出门之前,姥姥还特地嘱咐我了呢,叫我仔细看着你的手,不要被扎鼓包了。”

    陈玘抢在护士前回答她。

    血缘中的信任加持让赵英放下心来,她顺从地伸出手,陈玘却又有了流泪的冲动。

    这半个月来,因为不愿接受母亲患上绝症的事实,又陷入前途迷茫的窘境,更担心年幼的弟弟和身体并不好的姥姥、姥爷,她后知后觉的眼泪总是很轻易就掉了出来。

    她的世界仿佛陷入一种低靡的消沉中,令人心头一紧的事实会在不经意间跳出来,抗拒事实的情绪就在这些瞬间中锤炼至不足一提。

    于是,日常生活里,她可以一个人照顾三个弟弟,学会做起毫无经验的家务,包揽归置长辈外溢的疲惫,接受知情亲戚来探望时对她格外垂怜的目光。

    而她,她似乎真的也如表现般迅速成长到了从前并未到过的高度。

    赵英出院当天,也是陈玘的寿日。

    她按照往年惯例上了陈文州的车。对于许久未见的父亲,她以为她会像想象中那样,在叙述母亲生病一事时痛哭一场。

    然而,当陈文州问她:“为什么不早点去陪你爷爷奶奶?”

    她如常的声音没有波澜:“我妈得癌症了,我想等她手术完出院再回去,今天早上她出的院。”

    在她前十几年匮乏的印象里,陈文州一直自诩部队教练老司机,开车从不失手,车技稳如泰山。

    但是那天,听了她的话后,刚要发动的车子熄了火。

    “你说什么?你妈怎么了?”

    自始至终,陈玘都微低着头将自己的视线停留在手心,她不知道陈文州的眼里会否出现一抹为曾经旧爱惋惜的痛楚。

    那对谁都不重要。

    “宫颈癌早期,已经请了北京的专家来做了手术,她昨天用了第一次化疗的药,今天早上出了院,后续治疗是等化疗结束,然后去北京放疗。据说治愈率很高,不用担心。”

    车厢中沉默片刻,启动声又响起,陈文州轻轻抚了抚她的头顶,低沉的声音模糊不清:“我闺女长大了。”

    后来,陈玘的十八岁生日还是在一片珍重与宠爱中度过的,她也由衷的感谢大家:真挚的祝福。

    她珍贵的三个愿望是重复的:我愿意折寿换我妈妈余生健康平安。

    ……

    十月金秋,宁封夸张到光速入冬,中旬已冷至叫人耸肩缩背。

    陈玘套着加绒卫衣和棒球服,瑟缩着倚靠在车后座,陈文州开着车,送她去往大学报道。

    亭市与宁封相邻,冠有省会之称,省内GDP第一名却是宁封。

    出分报志愿时,陈玘认真和小姑考虑了毕业后就业的问题,最终在志愿排名上靠前的学校几乎都没有出省。

    而亭外更能称得上省内第一头的外语大学,被陈玘放在第一志愿的位置,所以最终录取结果其实很令她满意。

    他们提前一天到了亭市,在亭外附近订了酒店,晚上又在陈文州的带领下认识了几位他曾经的战友,交代妥当过后,迎着次日亭市灿烂热烈的晨光,陈玘开启了她的大学生活。

    只是不同于往年往届的学生,从2019年开始,疫情每况愈下,全国高校统一实行封闭式管理,一旦踏入了学校,想要请假出去一趟简直难上加难。

    军训前的几天整合时间是久旱前就被预支的甘霖,偌大的校园被人遍布也并不难。

    亭市不同于宁封气温骤降,白日里往往饱含着暑气的余蕴,陈玘不愿凑人堆里的热闹。只到了晚上,夕阳也快消失不见,她才乐意和新认识的室友到操场听一听陌生同学的歌声。

    那段时间,有一首名为《Hey Kong》的歌被人反复翻唱,歌里那个隔空望来的大男孩,总是让她记起周烽原。

    但是,他好像也真的离她很远了。

    得知录取结果后,陈玘第一时间就和钟宜君通了气,也查到他的学校只和她相隔两条街。

    然而后来的一系列变故令她再也无暇顾及曾经不切实际的心思,有关他的记忆被她藏地严严实实。

    等到赵英的病情有所稳定,她终于得知他被国际知名电竞团队挖进了训练营,连他精心经营的短视频账号都已经停更了许久。

    短短数月,再翻找出来,她对他夹带过的私心执念,似乎也早被搁浅的模糊不清了。

    无力也无助的时候,她沉浸在来自于家庭亲人的自卑中,同自己赌气着加重源自原生的不完美,以那条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空白为由,矫情的想着:遥祝他好。

    而那时的她……

    朗月之下,哪怕华光曾偏心照拂她一人,她身上仍有掸不尽的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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