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正式接到陛下赐婚圣旨的那日,我哭了一天。大哥守在我的一侧面有苦色,他说都是他在朝中说不上话,没能守住我,对不起我。

    宗亲和司马家的恩怨我早有耳闻,如今翁翁死在司马府的事情还没说清,陛下就急着想以姻亲之好平息两家恩怨,天底下哪有如此便宜之事?只怕未来…

    一想到自己的前程,我更难过了,这一难过竟生了病,好几天下不了床。

    “女儿不孝,不仅没能侍奉双亲,如今还连累母亲来照顾我。”

    母亲将汤药放在一旁,握住我的双手,叹了一口。

    “我的徽儿是家里最听话的孩子,娘还记得你小时候和你大哥在院子里荡秋千,荡啊荡啊,你大哥把你越推越高,一开始你还开心得很,后面就哭了,吓得你大哥赶紧拉住秋千,手也受伤了,还一个劲地给你道歉。转眼,你俩都大了,我的徽儿居然要出嫁了。”

    娘擦了擦眼泪,我看着心里难受。这份难受叠上那道圣旨,压得我的心又重上几分。

    “娘,我害怕…我们与司马家之间怨怼由来已久,陛下此番让夏侯、司马两家结亲,是示好也是制衡。世家联姻本是好事,但与司马家当真是福祸难料。”

    “唉,爹和娘又怎会不知这道旨意的意图,只是圣意难违,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咱们女人啊,向来由不得自己做主罢了。”

    娘摸了摸我的脸,温润的手掌抹开我紧皱的眉心。

    “司马中丞的长子司马师,确实一表人才,少有伟志,听你大哥说人品也不错,想来应当是分的清什么是公,什么是私,其中的利害关系心里也有数。中丞和司马夫人鹣鲽情深,都城大家也都知道,儿子肖父母,你嫁过去,定不会受委屈,也不敢让你委屈的。嫁过去,就好好过日子,朝堂的那些事情与你都无关,娘只盼你们夫妻琴瑟和谐,恩爱不疑。”

    我一把抱住娘,她用手拍着我的后背说徽儿乖,乖徽儿,不怕啊,不怕。

    吉日很快定了下来,接下来的六礼也按照流程有条不紊地进行。迎亲那天锣鼓鞭炮,好不热闹。我在车辇上团扇掩面,悄悄打量前方引路的司马师,我的夫君。

    一切都很顺利,只是大风把我的扇子吹掉了。

    我的夫君确实一表人才,俊朗日月,仪表如星,昭昭天日,何馈佳期。我悬着的心,稍好些了。

    前堂哄哄闹闹的,我一看原来是舅舅和叔伯在劝司马公酒,哦不对,他现在是我翁翁了。不知怎的,看着这个场面我有些慌。

    第一碗、第二碗、第三碗…怎地还不停下。

    人群突然骚乱,尖叫推搡声此起彼伏。

    司马公倒下了。因为这个意外事件,婚礼匆忙结束,宾客被遣散一通,我回了新房从申时等到子时,夫君还是没来。我拿着团扇的手一直没放下,困得我打呵欠,肚子咕咕叫。

    屏风那儿有人,我以为是夫君,一抬眼却是司马家的二公子司马昭!吓得我赶快用团扇遮住面容。

    “嫂嫂还没吃东西吧,我拿了些糕点过来!” 他把吃的放在桌子上,便飞快离开了,但转头又朝我作揖问安,便逃也似地离去。

    我觉得司马家也没我想的那么可怕。不过那份食物我并没有吃,该守的礼还是要守的,虽然我确实饿了。

    夫君那一夜都没来,直至天明我才得到消息说翁翁病逝了。

    我心里明白跟婚宴上的劝酒脱不了干系,可是我也只有装作不知道,不然我该如何在司马家自处?只能将这份愧疚化作贤淑,对爹娘、夫君还有小叔加倍补偿。

    在司马家,我竭力避免自己的宗亲关系,朝堂上的种种我也刻意地不去关注,我逃避我的来处,我以为那些政事与我无关,摒弃一切,我就可以和夫君倾心相爱,白首不移。

    可是哪怕我再怎么逃避政治,还是看到了甄皇后易服进了司马府,她定是为了大皇子,皇储之事历来为帝王所忌,难不成——

    “嫂嫂在看什么?”

    我吓了一跳,转头撞上一双冷漠警惕的眼,犹如饿狼盯着肥羊,绿光幽幽伺机扑伏,拆吃入腹不留余地。

    我一时间言语错乱,不知所措道:“子上…我是司马家的人,不会做背叛司马家的事情,我…我不会说出去的。”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用力得我发疼,盯着我说:“嫂嫂刚才什么都没看见。”

    好生吓人。

    我讪讪点头,可以用落荒而逃来形容。子上是夫君一母同胞的弟弟,自入府来,我与他接触并不算多,但他那性子却与夫君的坦荡磊落截然不同,也不知哪家姑娘会嫁与他。

    爹和娘对我都很好,尤其是娘,怜我爱我与亲生女儿无异,外面人总觉得爹是家里的顶梁柱,但我觉得娘才是这个家里的主心骨。她最忧心的便是子上,她说子上心思深沉,脑子里全是权谋诡斗,担心他将来误入歧途,于是我也开始留心起子上。长嫂如母,我也应该为娘分担分担。

    我学着娘一样叫他昭儿。

    夫君对我也是极好的,只要想起他,我心里就升起蜜意,整颗心都像化了似的。平日只要有闲,他便会带我出门,赏湖泛舟,吟花诵月。

    我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他还特意给我画了小像,得夫如此无憾了吧。

    很快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儿,我们给她取名叫灵儿,司马灵。

    夫君说灵儿的眉眼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昭儿抱着灵儿的时候也这样说。

    其实昭儿笑起来的时候,还是很温暖的,现在年纪还小,长辈多做些指引还是来得及的。

    认识到这点,我便时不时关心他的生活和学业情况。一开始都还很正常,并没发现什么不对劲,昭儿也经常带着玩具来看我和灵儿。

    日子就这么细水长流着,直到秋分那日,我看他睡倒在案台,担心他着凉,正要唤他却发现宣纸上写着我的小字:媛容。

    一个想法涌上心尖,刺得我心脏突突脑子发懵,只能离开书房。

    “我家娘子怎么啦?今天心神不宁的。” 夫君的手抚上我的额头,打翻了我手里的锈针。

    “昭儿最近还好吗?”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还不错,就是爱叫唤要跟我们一起上阵杀敌,爹不允许还生气,真是竖子。疼他爱他不懂,非要自己找罪受,年纪小小野心倒不小。”

    “是啊…年纪小小想这么多…”

    但最后,昭儿还是跟着爹和夫君上了战场。我收到夫君的家书,他说此战甚为惨烈,十室九空,白骨千里,说敌军突袭军情紧急。

    我心揪得生疼,我舍不得我的夫君上战场,但男儿建功立业志在四方,保家卫国在所不辞。我只能和娘在庙里,夜夜为他们祈福,盼他们早日归来。

    “昭儿还小,徽儿,我真的好担心…我好担心他…”娘在佛像面前,泪水涟涟。

    我抱住娘,轻声安抚她:“昭儿不会有事的,他们都不会有事的。”

    他们凯旋了,带着大破敌军的战绩。在他们回来的第二天,昭儿抱着布匹来了我的房间。我有些抵触也有些尴尬,可还是挂着笑迎他坐下。

    “雍凉就是个黄土坡,不过他们从蜀国贩卖的蜀锦还不错。给嫂嫂和灵儿捎了些,好做几身新衣。”

    自那件事后,我便对他起了防备,也试图拉远我们之间的距离,我只是他的嫂嫂,也只会是嫂嫂。他的那些绮念,不过是少年的迷梦幻影,做不得数。

    “昭儿有心了。最近娘在跟王家议亲,打算给你说门亲事,这蜀锦不如送给王家吧。”

    我的推脱似乎让他有些生气,盯着我像是吐信子的毒蛇:“娘要送王家什么便自己去送,我这蜀锦只送嫂嫂。尤其这一匹,是我特意为嫂嫂挑选的。”

    他的眼神太过赤|裸|炽热,盯得我无处可逃,我手足无措低头躲避,鸡皮疙瘩从骨头缝里钻了出来,躲闪之间硬扯出一个笑容。

    他开始跟我说起战场上的事情,说他第一次杀人,说血飙到他的眼皮上,说刀剑刺入人皮肉的感觉脆生生的,说他没办法,他不杀人,人亦杀人,亦杀他。

    说到最后一句时,我看到他眼框泛红,作为嫂嫂,我是心疼的。这么些年,我把他当作亲弟弟照看,我知道这个孩子自卑又自傲,爱藏心思,阴郁深沉,却也脆弱敏感,想要有一番作为。

    “昭儿,下次别去战场了,你不知道娘有多担心你们。”

    “那你呢?你担心我和大哥吗?”

    我看到了他眼里的希翼,像一头委屈急需安抚的小兽。

    “担心。”

    “我和大哥会好好保重的,不让嫂嫂担心!” 他一下子就开心了起来。

    这时候的我还在想,昭儿是年纪小,还未分清什么是依赖之情,什么是男女之情。等娘说了王家的女儿过门,便会好起来了。

    昭儿成亲那日,我们都很开心,王家姑娘端庄持重,温婉大方,与昭儿做伴堪为良配。

    夫君的政务一日比一日忙,与我在一起的时间也越来越少,虽然他和爹在家中都极少提及朝堂之事,但我知道自表哥(曹爽)成为先帝御批的托孤大臣后,司马家的处境愈发艰难。

    宗亲和司马家的矛盾,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引爆的交点——爹被表哥和婿叔伯埋伏,差点死在了宫里!

    一边是亲人,另一边也是亲人,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的来处要毁灭我的去处,而我的去处是我女儿们的倚仗和庇护。

    “夫君,我们回温县吧,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平凡点都可以,我会织布贩履,只要我们好好的就好。”

    “徽儿,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温县我们回不去了,我是司马家的长子,我不可能在爹这么危险的时候,丢下家里不管的。你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夫君一把抱住我,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我怕前方还有更可怕的事情等着我。”

    夫君连续几天都没回家,就连爹和昭儿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问了娘,娘也不知道,我决定明早去寻个明白。

    然后我看到了我这辈子都想不出的画面——司马家在阴养死士!这可是灭门亡族之祸!

    我准备骑马去找夫君问个明白,只觉后脑一阵闷疼,再醒来的时候看见的是昭儿,我的双手被绑了起来无法动弹,脑子好疼。

    “昭儿乖,放了嫂嫂好不好,嫂嫂什么都答应你。”

    夜晚太黑,他低着头我看不清表情。

    “你…都看到了?”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亦如我的声音。

    “嫂嫂什么都不知道,我是司马家的人,不会做背叛司马家的事情,我的丈夫姓司马,我的女儿姓司马,我不会背叛司马家的。昭儿,我求你,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昭儿性情不定,得先把他稳住,再去找夫君。

    “好,我给嫂嫂松开。”

    我该从哪边跑会更好逃掉?左边假山多,不太好跑,右边可能是死路…

    “你跟我走好不好,我们离开洛阳,我带你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好不好?”

    他的话撕开了我的心,愤恨、震惊、不解汹涌而出,我和夫君如此疼他,如今也有了元姬(司马昭的妻子),他的龌龊心思原来一直都在!他对我存的这番心思从未消失,我想吐。

    “这些年我对嫂嫂…从来没有非分之想…从来没有。”  他泣不成声,拿出皱皱巴巴的绢扇试图擦掉我的眼泪。

    “看,还记得吗?这是你大婚时候的扇子…你看,我一直留着,你的扇子…我们离开洛阳,去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地方,好吗?只要见不到曹爽和夏侯玄就好,嫂嫂,我求求你了,跟我走吧,我们重新开始,求求你了…”

    我突然觉得他的脸在扭曲,从那个阴郁的小孩折叠变幻成笑着的昭儿,再到如今面目可憎的司马昭。其实他从来就没变过,他一直是那个热衷权谋诡斗,心思深沉的乱臣贼子。

    “呸!滚,你休想!”我狠狠啐了他一口,挣脱他的手,我要去找夫君和女儿。

    他拽住我的胳膊把我拉了回来,按在石墙上,坚硬的岩壁快要把我撞碎。我还未回过神,他掐住了我的脖子,那力气是要致我于死地。

    我喘不上气,眼眶发涨视线也变得模糊,那一瞬间我的脑子回到了大婚那天,再往前又到了母亲劝我那天,我看到了夫君,灵儿,柔儿,爹娘,父母…

    我看到…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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