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弟年纪稍小,加上七八岁就被父母抛弃,有点怕生木讷,都来矿上几天了,还分不清人。

    还得自诩兄长的张鱼一一告诉他:“挖煤洗煤的是第四氏。”

    “那些踩着踏碓碎矿的是第一氏。”

    踏碓是这时代常见的器物,几乎家家必备,若非现在条件不允许,第五伦还想请匠人来,造几间郑国渠边能见到的水碓房,那样便能利用溪水之力,没日没夜粉碎煤块了。

    张鱼又指着那些拉着人力辇车,从河边采土回来的壮汉:“挖掘黄土,再将土和煤灰混在一起的是第五氏,也就是伯鱼郎官的族人。”

    朱弟点头,又掰着指头数了数后:“那第二第三在哪?”

    兄弟俩还在那说着话,已经被提拔为工头的第五平旦招呼它们:“孺子,勿要偷懒,开工了!”

    二人连忙从休息的棚屋草席上起身,来到加水和好的煤土堆前,它们被平铺在地上,用铲子划成一个个小格,每个小格可以搓一个煤球,搓好后放到一块长板上摊晒晾干。

    一起干活的还有许多第五里的少年,年纪从十岁到十五六不等,都是听说矿上管饭,被父母打发来的。

    这时代的百姓确实太苦了,各家的余粮都不太够,农闲时甚至会驱赶儿郎离家去谋生路,就为了省一口吃食,免得青黄不接时闹饥荒。关中劳动力多而土地、工作岗位少,只管食宿都能吸引不少人来,在后世根本无法想象。

    张鱼和朱弟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搓煤球更简单的活了,就跟他们小时候玩泥粑粑一样,虽然双手弄得墨赤乌黑,但看着一排排搓好的煤球,心里还是喜滋滋的。

    煤老板第五伦对他们这些“童工”要求不算太严苛,只要干上两个多时辰,搓完分配的量,过了监工检查那一关,就能休憩吃饭。

    工头第五平旦眼睛尖,一边和着煤土,还能回头勒令想蹑手蹑脚去等吃饭的少年们,记得到溪边将手洗干净,别将煤渣吃进肚里坏了肠胃,影响下午干活。

    张鱼和朱弟流浪两年,已不知几个月没吃上过热腾腾的粟饭了。同一个什伍的第五里少年都抱怨道:“张鱼明明只是小男子,却比大男子还能吃。”

    张鱼却不怕他们,为了避免众人欺负朱弟,还经常吹嘘:“我与朱弟,可是郎君亲自捡来的!”

    相较于流浪生活,两个野孩子满足于现状,但又来巡视煤窑的第五伦,却看着他们只摇头,心道惭愧。

    “不过是从做奴隶而不得的日子,到了做奴隶的日子。张鱼、朱弟,汝等高兴什么?”

    ……

    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矿工和童工们也不得烧煤球,而是烧附近砍的木柴或碎煤,一群人挤在一起烘着手取暖,竟还说说笑笑,他们真的很容易满足。

    第五伦也不自我欺骗,他承认,来煤矿干活的众人基本都拿不到工钱,矿上管吃住而已。

    在一层宗族亲情的外衣下,是极其严重的剥削,所谓的小宗主,其实也是个奴隶主、资本家。

    族人们都实诚,虽然矿上条件艰苦,却干活卖力,自得其乐。跟前世某款游戏里,天寒地冻没食物没煤烧人类随时可能灭绝,还要闹着要小时工作制的“刁民”全然不同。

    他们越是如此,第五伦内心就越是烦躁。

    但也无可奈何,初期唯有如此,才能完成原始积累,先保证大家能吃上饭,改善生产条件的事,赚到第一笔钱后才能慢慢落实。

    在真正开工后,第五伦以什伍制管理煤矿,将里中固有的邻居关系打散,挑了那些在秋社修宗祠、分肉时比较欣赏的人当工头,诸如第五平旦。

    从采矿到装车运输,整个过程分工明确,再由管家第五格负责监督全局。

    只可惜农夫们悟性确实太差,混乱几天才明白自己该干嘛,开始习惯与另外两个宗族的人合作,目前效率还勉强,也可以吹一吹“流水线”了。

    见煤窑一切都在井然有序进行,第五伦时间有限也不久留,交待几句就回常安去了。

    与他一同出发的,还有第一氏家的十几辆牛车,满载着黑乎乎的煤球,运送至常安城北市亭旁的仓库存放。还得感谢王莽的反腐,基层小吏们都心怀忐忑,暂时不敢跟第五伦盘剥索要好处,倒是省了一笔开销。

    而许多县级官吏作为“狐狸”纷纷落马,京尉郡尤甚,听景丹说,县宰以下诸曹掾几乎空了一半。

    往年终南山的薪炭,多是这些人经手贩运,借此增产奸利。如今遭到重拳出击,薪炭恐怕也将受影响,绝不会如往年那般顺利贩运。

    进入十一月后,天气越来越冷,一旦薪炭出现短缺,煤球就有了与这些“传统燃料”一争市场的机会。

    十一月初七,便是煤球开始售卖的日子,只可惜第五伦脱不得身,在郎署跟长吏学着春秋决狱,他都心不在焉,刚结束就匆匆纵马出城。来到仓库时,却见一众人等面色凝重,尤其以第四咸脸色最难看。

    第五伦心中咯噔一下,问道:“卖了多少?”

    第四咸吞了吞口水道:“只卖出去……三十斤!”

    ……

    来自长陵的煤球刚上市就遭到当头一棒。

    整个下午,第四氏的子弟们吆喝得嗓子都哑了,拉煤球的辇车绕着城北三十里都转了一圈,最后就七八个人肯买,都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

    第四咸吐诉道:“伯鱼,一听是石炭,哪怕价格比木炭稍低些,众人仍是不喜。”

    毕竟煤作为燃料鄙视链底层,已经很多年了,哪可能一朝翻身。

    第四咸开始想歪主意:“不如将其说成是木炭,如此还能售卖贵些。”

    “宗叔,我虽不懂商贾之道,但也明白,货殖当守诚。”

    第五伦却摇头,他们家的煤质量一般,虽然用溪水洗过一道,但烧起来味道还是大,一烧就露馅。若是里民觉得受到欺骗,一传十十传百,煤球还没卖起来,名声就臭了。

    第五伦也不着急,先跟着第四咸去看了看,看他们是怎么售卖的。

    驴车拉煤球也不容易,里巷中七转八弯,又是颠簸的路,车辙下留了两道黑色印记。

    而一路上,还经常遇上竞争对手,运柴的、贩秸秆的、卖炭翁……尽管一如第五伦所料,因为王莽反腐引发的蝴蝶效应,终南薪炭的价格,比十月时贵了将近一倍,在价格上,煤球比木炭有优势。

    随着商贩的一声声吆喝,被吸引来的里民还真不少,多是第五伦定位的市场目标:家财十万左右的中人之家,只有他们才有资格挑烧什么。

    里民先问这“炭”怎么酷似马粪蛋,与一根根的木炭不一样。得知是石炭后,一半人就调头离开了,剩下的皱着眉翻来覆去问“这炭好不好烧”,然后就开始砍价,最终能达成交易的少之又少。

    第五伦心中了然,回来后说道:“卖时不能再叫石炭球,得改名,让人听了觉得暖意阳阳。”

    第四咸深以为然:“炎炭?“

    第五伦笑道:“官府若是想到炎汉如何是好?”

    第四咸吓了一跳,再想了半天,有了主意:“或可叫第五炭、孝义炭,我这几日在市肆中,都听过伯鱼之名望。”

    这是想用他名望变现了,第五伦却不乐意,在室内烧煤是有风险的,万一出了事,死了人,被人联系起来,名声就糟蹋了。

    这煤球生意,第五伦仍是让第四咸主持,租肆列也用了他的名义。就是怕自己上场,遭人告一个“以职谋私,奸利增产”,最后被王莽割了韭菜抄个五分之四的家产,那就百忙活了。() ()

    他的名望是宰牛刀,得爱惜,可不能用在杀鸡事上。

    更何况,煤球之所以无人问津,问题还不止出在名字上。矿上的生产是跟上了,唯独销售环节太过拉胯,第四氏的卖货方式,还停留在小货担郎的程度。

    归根结底一句话,销量不多,是因为广告投得不够!

    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呢,在如何广而告之上,古人能跟天天遭受无数广告密集轰炸的现代人比?

    第五伦遂道:“今日先不卖了,派人去弄块大木匾,在仓上钉好,再弄面帜来挂上。”

    弄帜第四咸懂,常安城内外的店肆,经常悬帜甚高,就是为了让路人远远望见进去。

    但弄大木匾又是要作甚?

    第五伦也不解释,他先得回宣明里一趟。

    “对了,常安城北里闾中,可有曼衍百戏?”

    ……

    十一月十二日,天气愈发寒冷,连坐在车上的小梁鸿,都止不住流下了长长的鼻涕。

    作为父亲,梁让也不嫌脏,直接用袖子给梁鸿擦了,语气略带责备道:“今日如此寒冷,你这孺子,非要闹着出门。”

    梁氏地位不凡,乃是“修远伯”,事情还得从新朝建立那年说起,王莽效仿古时二王三恪制度,寻找古代诸王大贤的后代,什么黄帝、帝少昊、帝颛顼、帝喾、帝尧、帝舜、帝夏禹、皋陶、伊尹,都要凑齐。

    这当然是一抓一大把,结果梁让的父亲偏偏就被相中,被认为是“少昊之后”,奉祭金天氏,由此封伯。

    而梁让就是第二代修远伯,又担任城门校尉,隶属于“五威中城将军”,管着横门和城外三十里闾治安。今日轮到休沐,又刚好城北有朝市,梁让不必执勤,他儿子梁鸿才十一岁,在家里闷了许多日,嚷嚷着要出城,梁让便难得地穿着常服,带梁鸿到市上转转。

    除了常见的东西外,市上熟食卖得不少,熟食遍列,淆施成市,常安人就是这样,劳动时很懒散,吃东西却务求赶时令,尝新鲜。煎鱼切肝,羊淹鸡寒,臭鲍甘瓠,熟梁貊炙,应有尽有,食器下面用炭火温着,热气腾腾。

    而常安城北各户,本就不多的燃料,更在加剧消耗。

    市上最热闹的地方,当属靠近市亭的一座仓库,如今已被改成了肆列,老远就听到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小孩子生性喜欢喧闹,梁鸿拉着父亲过去,却见肆列前,正在演着曼衍之戏。这是民间的百戏,高絙——也就是踩高绳,还有吞刀、履火、寻橦等技艺,有两个壮汉角抵于前,周围叫好声不绝于耳。

    梁让有些诧异,一般来说,这些曼衍之戏往往出现在社庙祭祀之时,或是王公贵族宴饮才会让他们去表演。如今不知为何,却被人聚到一起。

    加上不断响起的俗乐,几乎半个市场都被吸引了过来,这是当然,汉武帝元封三年春,皇家在京师举行百戏表现,三百里内皆来观。今日之事,吸引三个里上千号人,还是做得到的。

    一时间摩肩擦踵,观者如堵,梁让家的车都已经开不动了。

    等人吸引得差不多,随着一声鼓响,曼衍之戏停了,第四咸穿着一身商贾素白衣裳站到小木台上,朝围观众人长作揖,清了清嗓子,开始说明今日为何如此喧闹。

    他先从燃料紧缺说起,又提到有位心存孝义的小郎官,念百姓无柴炭之苦,忍受冬日严寒,遂动手改进了石炭,让它变得更加好烧。如今自家便托了那位郎君的福,得此技艺,便在常安城北开了家煤球铺,平日会在闾北三十里车载售卖,希望百姓们多多捧场。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说的少年郎君是谁人,梁让却是知晓。

    前些时日,已经变成“扬雄弟子”的第五伦来拜访过,为宗族在此开设肆列打通关节。

    梁让年轻时曾仰慕过扬雄的学问,随他学过几天,又见第五伦身负官职,素有孝义之名,便欣然应诺。

    介于反腐形势,二人也没有任何金钱交易,只是开方便之门,留个人情而已。

    梁让能够理解第五伦,百官公卿,利用族人间接经商的不在少数,谁家没有点产业呢?第五伦还算有谱,没有傻到自己上场,现在指不定在人群哪个角落里偷偷围观呢。

    而等第四咸用略带紧张的声音说完词后,随着又一阵鼓点声,遮掩在肆列大门上的布匹被猛地扯下,露出了木匾三个大字:

    “暖阳炭!”

    在这大木牌旁,还支着一块大木板,用不算太出众的画技,画了一些在火焰里燃烧的黑圆球,算是给不识字的人指路了。

    第四咸连广告词都备好了,让子弟齐声高呼:

    “价低于木炭,火烈于薪柴,一入灶中,暖如旭日。”

    “实乃居家必备之物。”

    “首日所售一律九折!”

    众人面面相觑,尤其是听到九折,都有些蠢蠢欲动,但还是没人踏出第一步。

    终于,有个仆从打扮的人站了出来,走入店中,不一会,后门一辆马车驱赶而出,请求人群让一让,他们要立刻去送货。

    而第四咸则卯足力气,让子弟随自己大声喊道:“郎官王文山,遣仆采买暖阳炭三百斤!”

    没错,第五伦的套路,除了酒楼开张的标配表演外,还有另一个字。

    “托!”

    第二人也进去了,也是仆从,少顷捧着一大筐煤球出来,第四咸让人再高呼:“郎官景孙卿,遣仆采买五十斤!”

    梁鸿看呆了,梁让却面色渐渐凝重。

    他博览群书,算是看出第五伦的路数了,国师公编撰的中记录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人在马市卖马,一连三天没人光顾,于是,他找到了伯乐,希望伯乐能到马市上关注他的马,离开时再看一眼他的马,如果这样的话,伯乐能得到一天的酬劳。

    第二天,伯乐来到马市,按照事先约定的计划,伯乐“还而视之,去而顾之”,结果“一旦而马价十倍”。

    第五伦恐怕也心存此想,这王文山、景孙卿只是开始,最后的目的,应该是想借扬雄之名,达成伯乐一顾之效。

    毕竟,扬雄在常安太有名了——不管是受人赞誉的好名还是为人嘲弄的恶名。

    梁让越想越气,第五伦简直是忤逆不道,一心功利,连名义上的师长扬雄都能利用,哪还有什么孝义啊,恐怕都是此子的伪装!

    这吃相太过难看,梁让心里有些不快,如果第五伦接下来真敢利用扬雄之名,自己明天……不,今天,立刻就派人来,让这家煤球店肆关门大吉!

    可等了半响,什么东里赵君、北里小赵君,南里黑君、西里任君都进去买了炭,从二十斤到百斤不等,就是没有扬雄。

    “快没了。”第四咸又嚷嚷起来。

    “今日暖阳炭将尽矣,最后两千斤,诸君莫要错过!”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从众?占便宜?反正自打出生以来,还没见过这么多套路的围观众人也有些耐不住了,纷纷走进市肆求购。

    “第五伯鱼还算明白事理,懂得做事的分寸。”

    未听到扬雄之名,梁让稍稍松了口气,看来自己没被一个无耻无德的小人利用,第五伦没有失德,仍是那个孝义第五郎。

    既然对方还是君子,看起来做的也是实诚买卖,只是稍稍讨巧了点,那自己顺手帮他一把,又何尝不可呢?

    一颗心安了下来,梁让笑着让仆从也进去肆列,给这家店的生意添把火。

    “修远伯梁公,购暖阳炭四百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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