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江陵外,南郡第二大的城市不是襄阳,而是宜城。

    宜城在古时候还有另一个大名鼎鼎的名字:鄢郢,此地做了楚国数百年陪都,亦是汉水中游的重镇,城高池深,秦将白起伐楚时,曾受阻于此,遂修渠决水灌鄢,水从城西灌城东,入注为渊,据说城里淹死了好几万人……

    虽然屡屡遭受战争重创,但宜城仍维持了一定的繁荣,镇守城中的,乃是楚黎王的丞相,名为赵京。

    “小国蒙大汉天兵来援,此乃楚之幸事也。”

    当二月中旬,冯异率军抵达宜城时,赵京立刻出城亲自迎接,态度恭敬,甚至还向冯异展示了城里人绣的炎炎汉旗——冯异猜测,最初城里人要举的,恐怕是五彩旗吧?来的是汉是魏不重要,能保护他们的利益最紧要。

    联盟是脆弱的,冯异未能入宜城,只得了部分粮秣支援,好在北上的前锋已抵达襄阳以南,邓晨亲自回来,向冯将军禀报在襄阳附近的所见所闻。

    “岑彭将其兵力一分为二,一半在汉水之北的樊城,一半在汉水以南、襄阳以西的阿头山隆中。”

    邓晨虽不算太知兵,但也看得出来,岑彭下了一手的烂棋,嘴都要笑歪了:“如今,浮桥已被切断,樊城魏军被邓县邓奉牵制,动弹不得;阿头山魏军虽然有些粮食,但只能依靠乡邑和山林临时营垒为依凭,无路可去。”

    “楚黎王说了,他在襄阳还有兵卒一万有余,只要与吾等汇合,便可合力,先击灭阿头山魏军,如此荆襄无忧,往后甚至还可向北,联合邓奉先,反攻南阳!”

    邓晨都想清楚了,若是侄儿真能迷途知返,最后一刻踏上大汉的船,他也就不记恨他害自己为阶下囚差点被杀的怨了。

    “阿头山,隆中?”

    冯异却不急着高兴,再度打开地图,找到这个地方,摸着下巴上的稀疏胡须,笑了起来。

    “岑彭挑的这一处,真是用意颇深啊。”

    邓晨诧异:“难道不是仓促生变,不得已留驻于阿头山么?”

    冯异摇头,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放在地图上襄阳东面:“此乃襄阳以东山脉,名曰岘山,传说乃伏羲死后所葬也,峰岩直插滔滔汉水,雄据一方,是为襄阳东屏障,山虽小,却颇为险峻。”

    他接着又捡起一块大的,落在襄阳西南:“襄阳西南有群山连绵不绝,直与莽莽荆山相连,人烟罕至,而这山脉最东边,便是阿头山!”

    “故而襄阳是东西夹两山,北临汉水,唯独南方有一个开口,这地形,像不像一个倒置的口袋?”

    邓晨亲自去过那一带,确实如此:“故而,襄阳易守难攻,才被陛下视为南北必争之地啊。”

    冯异道:“如今魏军偏师在隆中,是为阿头山北麓,吾等若欲灭之,不可能翻山越岭,只能先抵达襄阳,再行进攻,相当于钻进了这个山、城、水所造就的大口袋。”

    “进去又如何?”邓晨却觉得机会太难得了:“浮桥已毁,魏军缺少舟楫,岑彭还能飞过来支援不成?就算从樊城强行泅渡,后有邓奉先,前有汉、楚联军,亦必败无疑。”

    冯异笑道:“这便是岑彭所设陷阱的巧妙之处啊。”

    “让人看了,忍不住去俯身拾取唾手可得的胜利,殊不知,已经中了他的奸计!”

    他手捻着胡须尖,稍稍用力,这是冯异习惯性的动作,当他陷入沉思时,总会给自己一点痛感,这有助于思考,代价就是,胡须都被拔掉了许多根,导致颔下越来越稀疏。

    “依我看,岑彭之所以如此落子,除了引诱吾等入套,亦是为了让秦丰将重兵集中在襄阳。”

    冯异目光落在地图上、汉水以东的一座小城市:黎丘。

    没错,这处鸟不拉屎的地方、原本是襄阳隶属下的小乡邑,居然是秦丰的都城!

    说来好笑,这秦丰拿下南郡后,对数一数二的大城市江陵、宜城都不感兴趣,一定要定都于故乡。

    当然,冯异知道,秦丰这样做的苦衷:这秦丰出身小吏,并非当地大豪,虽然是同郡,但他有些害怕被江陵、宜城的豪强拿捏住,遂不忘起兵之地,想依靠家乡士人。说好听点是恋家,难听则是一条“守户之犬”,就算要学项羽衣锦还乡,起码将老巢安在易守难攻的襄阳啊,足见其目光见识短浅。

    如今,秦丰主力是挪到襄阳了,但其首都却远在防御圈之外。

    “若吾等径直进入襄阳这口袋中,岑彭自樊城渡过汉水支流,击黎丘,再走黎丘西渡汉水,来到吾等后方,堵死口袋出口,岂不是攻守异势了?”

    虽然这条路有水泽森林,但冯异对岑彭的印象便是,此人用兵如疾风劲雨,喜用虚实之势,一定得当心防备他的奇兵!

    于是,冯异没有采纳马武、邓晨提议的速入襄阳,配合楚军击灭魏军偏师的计划,反而采取了极其保守的动作:

    他派遣邓晨留在宜城,带千余人看住舟船,以此作为汉军补给基地,若是形势不对,卸空了粮食的上百条舟船,起码能运走泰半汉军。

    而冯异自己,也只往北挪动了百里,在阿头山南面的一个县驻扎,在口袋外面边缘OB。() ()

    在写给刘秀的奏疏里,冯异是如此解释的:“岑彭用兵诡诈,不可贸然突入,异且与岑彭相拒且数十日,阿头山魏军粮尽之际,必大急,或南师北渡仓皇撤走,或北师南济救援,皆可从容应对,此万成计也。”

    ……

    武德三年二月下旬,当身在樊城,日夜盼着冯异钻进“口袋”里的岑彭听说这位大汉镇西大将军,居然始终游离其外,只派了马武抵达襄阳试探时,不由笑骂道:

    “冯公孙的用兵,算是学到大魏天子些许皮毛了。”

    这是一句很高的赞誉了,冯异与喜欢积蓄力量,靠一瞬间的猛击来决胜负的岑彭,全然相反,更偏向第五伦的路数,就一个字:稳!

    稳慎徐图、谋定后战,这是岑彭对这位对手的了解,据无处不在的魏军细作反馈,听说汉军作为前锋的马武将军,军行太速,气太锐,然而其中多有不整不齐之处,一个伏击就能打散。

    反观冯异,带着万余军队北上,却几乎无隙可乘,行军时能做到不乱行,不喧哗,抵达阿头山南后,又故意让士卒大声喧哗,只为传到山北,虽然无法翻越攻魏军隆中偏师,但一二日间,光靠隔空传音足以乱其心志,让不知真相的士卒以为汉军大部队抵达,他们被包围了。

    幸好那批人是岑彭在关中就带着的老兵为中坚,否则说不定已经士气崩溃了。

    又听说冯异很重视后勤,至今船队还跟着军队,安置在宜城,这是见势不妙随时调头的态势啊,说好的争襄阳呢?

    不得不说,冯异这些举措,让岑彭原本的谋略全泡了汤,奇袭黎丘再渡过汉水,封死口袋的计划不能再用了,这会去,会迎面撞上半渡而击的冯异……

    “好手段。”

    岑彭却并不急切,控制樊城,又攻占汉水上游的山都县后,许多事情,就变得简单起来,比如援军,比如粮食,都可以通过安全的水道源源不断抵达……

    “就遂了冯公孙的意,继续拖下去罢,再拖上一二旬。”

    “但最终,还是他吃亏。”

    “因为这一战。”

    岑彭自信地抬起头,看向碧空之上,正在追逐鸷鸟的苍雕。

    “我在上。”

    “他在下!”

    ……

    夜雨荆江涨,春云郢树深。

    后世的这一首诗,极能形容三月份的江汉平原,随着骤雨泄下,原本还算嫩绿的世界,更加繁盛茂密,高高的山上枸杞赤楝竟相生长,低洼的河畔湿地,雨滴落在蕨菜和薇菜的叶子上。

    当雨停之时,随着百川灌入,滔滔奔流不息的汉水,已将荆襄紧紧包络,更宽阔壮大了几分,波涛已经涌到了襄阳以东,巍峨的岘山之下,让它更像极了一艘巨大舰,汉水在此受山势之阻,拐了个巨大的弯弯,向南缓缓流去。

    激荡的波涛中,鳣鱼和鲔鱼在成群游动。

    而这场雨,也将冯异彻底浇醒!

    这些天来,他一直感觉到自己似有某处忽略了,直到此刻,看着水涨后江汉滔滔之势,冯异才猛地脸色大变。

    “不好。”

    “此役,我在下游!”

    ……

    从一月底,岑彭入驻樊城以来,魏军就一直表现出缺少舟楫的架势,浮桥要当地人帮造,舟船还得临时征募,但楚黎王存了心眼,将船只都放到下游去了。

    当浮桥被楚军敢死之士烧毁后,岑彭也表现得无可奈何,修葺的进度缓慢,以至于从邓奉、楚黎王秦丰,到此战唯一能和岑彭下几个来回的冯异,都忽略了水上的威胁,虽然魏军在南阳或有舟船,但那些支流狭小,很难直接水运入汉……

    岂料,当三月初,雨水大盛时,汉水及其各条支流,水涨得飞快,夏天没到,就提前进入了通航期!

    怕什么来什么,一条条舟船也如期而至,或从汉水上游的丹阳地区,经过山都等县,畅通无阻地停靠到樊城码头,或从南阳腹地出发,靠着百川入汉的自然地势,顺利与友军汇合……

    舟船运送来的不止是快吃完的粮食,还有援兵、民夫。

    以及一艘艘在宛城打造的内河小翼,它们是唯一种能在汉水上作战的战船。

    数十艘船只停靠在水涨后被淹没小半的樊城码头,随着鼓点响起,它们悉数离开码头,驶入江流。而船上,除了岑彭亲派的几个亲信校尉外,绣衣都尉张鱼站在正一点点撑起的黄帆前,朝来为他们壮行的岑彭拱手,心服口服:

    “这盘棋,虽然看似开局恶手多多,但最终还是将军赢了!”

    岑彭却依然不轻敌:“未到最后一刻,不敢言胜。”

    他与冯异是棋逢对手,见招拆招,既然故技不行,就换了新策。这支水上奇兵,将顺着汉水南下,以超越快马的速度,去袭击宜城的汉军辎重:既然冯异不肯入袋,那就将袋子,再张大些,强行将他套进来!

    只不知,冯异又会如何应对?

    张鱼颔首:“宜城那枚收受了黄金和大魏印绶的暗子,楚寇的丞相赵京,已经埋下多时,就等发动!且让张鱼南下,盘活此子,为将军‘飞封’,断冯异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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