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本来正同故人安安静静地叙着旧的巫轻云,被惊得差点没直接跳起来。

    究其原因,还要从她问相里淮的问题说起。

    她想知道,他为何而来?

    “因为……”相里淮抿抿唇,打量了下巫轻云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只鬼的名字:“幹流。”

    幹流?

    巫轻云心中升起一股极为厌恶的情绪:“他可真是死了也不安生。”

    相里淮闻言摇摇头:“我也被他骗了。”

    此话一出,巫轻云立时便觉察出些许不妙:“你什么意思?”

    “幹流,他其实还活着。”

    酒肆外日头渐落,本就偏僻的巷子里见不到几个行人。而酒肆里,也是十分冷清,除开巫轻云和相里淮,亦没有第三位酒客的存在。

    但此时此刻,相里淮的一句话,直炸得巫轻云整个人懵懵的,她只觉耳畔一下子喧闹了起来,就好像是有人调皮玩闹,在她脑子里炸出许多极响亮的烟花一般,混乱的不行。

    “哦。还活着啊。”

    她不自觉地重复着相里淮方才说的话,“还活着……”

    “他竟然还活着!”

    想来任谁对着一个曾经虐杀过自己的施虐者,都无法保持绝对的冷静。巫轻云亦然。

    而且……

    “他不是被你亲手杀死,亲手悬尸于鬼市之上,以震慑群鬼的吗!”巫轻云瞪圆了眼,只觉脑门子一股股地生疼。她重重呼出一口气:“那你告诉我,你当日杀得又是谁?”

    “也是幹流。”

    相里淮神色坚定地……又轰了她一回。

    巫轻云:……“相里将军,你是闲的没事,逗我玩吗?”

    “阿淮不敢。”相里淮颇为无辜地摇摇头,很是诚恳地表达自己的乖巧:“阿淮所言,句句属实。”

    都是真话。

    巫轻云:“很好,那你告诉我,什么是假的。”

    再一次的,她听到了一个相似、却又不甚相似的、极为久远的故事。

    幹流此鬼,行事狠辣,重权重欲。

    相里君清此人,表面谦和,内里阴恶。

    一鬼一人,两族之别,实际上,却是来自同一个身体。

    幹流,本名相里君清。

    相里氏,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家族。

    他们前半生为人,后半生或许为鬼。

    他们传承万年,却子息不丰;他们一生避世,却终于……贪念。

    他们的存在,究其根源,是出于一场因爱生怨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鬼□□亓,天生地养,同上古神兽和扶桑神树一样,天为母,地做父。是集天地阴气所成的……天生鬼。

    那时,他还只是丹亓。

    有道是万物之存在,必有之存在之道理。

    丹亓,亦是如此。

    世间万物大多热爱善,他们歌颂祥瑞,偏爱无私。上古神兽诸如凤凰、青龙、麒麟,便是那时天地间,最受尊崇和追捧的祥瑞。

    而那时的妖族,托庇于神兽,是天地间势力最庞大的种族。

    后来,又有了扶桑神树。

    他生来便代表着大地的勃勃生机、延续自然。花鸟虫鱼,山川河流,无一不爱他,无一不喜他。

    就算是满身是毒的蜃、以爱为食的鲛人,也能得到关爱的注视。

    唯有丹亓,他是恶的化身,天生的恶种。

    爱恨嗔痴、怨憎贪欲,除了爱,他无一不精通,宛若寻常。

    神兽们也时时为这个后辈发愁,每每相见,都会变成一场激烈的争执。他不愿听他们的大道理,什么仁爱宽和、济世大义,他是鬼,又不是祥瑞。

    可若是真细细算来,他的身份,也与神兽神树无甚不同。他本身,也是天生地养的神鬼。

    只是那时从没有人细想过:世间有明便有暗,有夏日烈阳,便不会没有冬日寒冰。而神性,自然也不可能只有纯粹的善与美,没有相对的恶与阴。

    所以,比起时常一身戾气、难以教化的丹亓来说,神兽们自然会更喜欢生机盎然、听话乖巧的神树扶桑。

    而弱小的生灵们,譬如妖族、譬如人族,他们也不愿意同他多说一句,生怕成了他手下的又一个亡魂。他实在是,太暴躁、太无理了。

    他们在他的足下,总像是一个一碾就死的渣滓。

    往往这时,神兽们便会呵斥住发了脾气的丹亓,甚至,在他发了狂不愿认错时,还会动用上武力,才能让这个不省心的孩子,安静下来。

    自然,骄傲的丹亓,也不屑与他们再相交作伴。

    后来,他有了一个朋友。

    一个十分美丽,又十分善良的人族姑娘。她无意闯入了他的领地,她好像很爱笑,是他永远……都不会有的笑意。

    他第一次觉得,他应该有个能说话的……朋友了。

    庆幸的是,人族姑娘没有拒绝他。

    她教他习字,他陪她玩耍,她会在皎月中带着他一同起舞,他也会在烈日下领着她熟门熟路地躲起阴凉。

    她怜惜他孤身一鬼,他喜欢她常年的欢笑。

    她叫葶苧。

    一个看似如细草般柔弱,实则内里坚韧不屈的……好姑娘。

    说道这里,相里淮话音顿了顿,他望着正坐在他对面的巫轻云,问了句:“阿姐,你相信我说的话吗?毕竟……”这是一个没有史册记载,甚至,连传说都没有留下的、极遥远的旧事了。

    而在这个故事的开头,丹亓此鬼,似乎也并不那么令人厌恶。

    巫轻云没有回答,她端起桌上的酒,慢吞吞地饮尽。她说:“你都说了不会骗我。”

    “且让我继续听吧。”听完这个,比扶桑所讲更为完整、也更为深入的故事。

    数年后,在葶苧的陪伴与鼓励下。丹亓,他终于用自己的心作了引子,造就出了一个完全顺从他、不会躲避他、只会关注他,又无限听命于他的新的种族——鬼族。

    而他本身,也有了一个新的身份——鬼□□亓。

    后来,便是天地大劫,神兽与神树为天下苍生先后献祭神魂,除开最后余下的一枝扶桑余芽,这天地间,唯剩下丹亓一个,天生的神性体。

    自此,妖族实力大减,人族尚能生存。而与之相对的,是鬼族势力大增。

    鬼□□亓,一时声名大噪。

    第一个依附他的,便是在他领地中群居而生的一部分人族。其中,就有葶苧的至亲。

    是的,竟真的曾有人族,依附在鬼族之下。

    而这一族人的族长,便是葶苧的父亲:一切爱、憎、怨的……始作俑者。

    说他愚蠢吧,他能看出鬼王对自己女儿的重视;可若要说他聪明,他在明知女儿已有心爱之人的前提下,不顾她反抗迷晕了她,直接将人当做贡品,献给了鬼□□亓。

    借大势,做大事。

    他想他的氏族,也能在未来的某一天,站在高处、俯望大陆。

    可他却永远都不会知道,当载着葶苧的车马进入鬼市的那一刻起,他的悲剧、葶苧的悲剧、甚至,是他们一族的悲剧,便彻底开启了。

    “丹亓他,霸道了许多,或者说,十分无理。”相里淮十分中肯地评价道。

    许多年来,丹亓享受着群鬼的虔诚拥戴。他一言九鼎、他是鬼族的中心,没有鬼会反驳他,更没有人敢对他不敬。

    他学会了身为首领该有的担当和责任,同时,他也愈发享受帝王的高高在上,甚至……更加霸道了。

    在他眼中,如今这个躺在他宫里的葶苧,已不再仅仅是他的朋友,还是属于他的礼物,是他的……人。

    而苏醒后的葶苧,面对着已无法敞开心扉、公平沟通的鬼王,面对着一族族人在鬼市求生的命运。

    她近乎放弃了,自己的爱情。

    如果,没有巫族那个,为爱无畏的青年的话。

    后面的故事,便同扶桑说得,差不多了。

    就在鬼王听取手下建议,择了吉日要纳葶苧为妃之后……葶苧的亲弟弟,却不想姐姐昔日一片好意,却只得来一个为妾的命运。

    他传信给葶苧的心上人,那个俊秀有礼的青年,正是时任巫族族长的第二子,巫楮的亲二弟。他们合谋,在葶苧声称要为以后得婚姻外出一趟,去神兽陨落后专门建造的祭神庙祈福时,他们将她中途掉包,并行动迅速的将她、和愿意同她们一道远离鬼市的族人,带回了巫族族地。

    在那里,有这世间唯一有机会能制衡鬼王的神树遗存、尚且年轻的新任神树——二代扶桑。

    再后来,鬼王暴怒。

    他亲手摧毁了妖族为神兽建立的信仰之庙宇,他毫不留情地撕裂了所有留在鬼市的、与葶苧有关的人、妖,甚至是鬼。

    至于那个为族群殚精竭力、不惜牺牲掉女儿一生的父亲的头颅,则被高悬于峪山之顶,任凭秃鹫啃食,腐坏、烂臭。

    而相聚千万里的巫族遗地中,葶苧闻讯大悲,自责悔恨,而时任巫族族长,巫楮的父亲,担忧之下,值得去求助妖族之王——鬼车。

    巫轻云记得扶桑是这样说的:“人、鬼二族初次联盟、互有不信任。所以,当丹亓那狗东西偷摸出现在南疆、意外抓住巫……巫……反正就是葶苧的新婚丈夫。他抓了他,然后就在巫族族地之外,当着葶苧的面,杀掉了。哎~”

    说起那一日,扶桑还是恨得牙痒痒。

    “可惜那时我还没完全长成,能在丹亓的攻势下护住巫族已是极为不易。葶苧……葶苧她一时悲愤,也没顾及到肚子里的孩子,跟着便自戕了。”

    最后,便是丹亓抢走了葶苧的尸身,极度的不甘之下,他挖出葶苧腹中胎儿,用自己的鬼心做引子,鬼血作养分,强行救活了这个孩子。

    自此,鬼族多了一位鬼王独女。

    半人之身,名唤——魑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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