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张脸凑在一起，四双眼睛齐齐看着一张委托单沉默着，半晌没人说话。
早上的时候，羽野丸和星田堇准时到事务所报道，两方的家长也一起来了，几个大人又是握手又是寒暄，拉扯了半天，刚刚才走。
“看好了吗？”明善纯走到四个小孩背后，投下一片影子。
几人齐齐回头，都是满脸疑惑。
“大哥，这个委托是不是有点太简单了……？”
“简单？拿错了吗？”明善纯伸手把那张委托单抽走，拿到面前定眼看了看，“没有拿错，就是这个。要是觉得简单的话，你们自己试试就知道了。”
“那我们就试试？”不破染月问几位小伙伴。
朝雾白夜点头，其他人也没有异议。
“加油，大家争取今天内完成这个委托。”
“今天一天吗？我赌上午就解决。”朝雾白夜托着下巴。
“跟了。”不破染月跟他击掌。
“别大意，你们没有任何处理委托的经验，一天时间恐怕都不太够。”明善纯不放心地嘱托了两句，“有麻烦的问题就叫我来，不准逞能。”
四个人信心满满地出发，没有人觉得这个委托会难倒他们。
明善纯目送他们离开，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单独处理委托时的情景。那时候他已经给明善弘道当过很多次助手，每次老爹都从容不迫的，显得这些事做起来很简单，明善纯心想自己在一旁看也看会了，但是现实很快给他上了一课。驭灵师不是单纯和灵体打交道，更复杂之处，是要和人打交道、和自己的理念作斗争。染月和白夜在修行方面确实天才，这一点明善纯自叹弗如，但在驭灵这条路上，他们才刚刚走上正轨，还很稚嫩。
坐进公车，去往委托地点的路上，不破染月拿起委托单又仔细看了一遍，临行前大哥那担忧的神色还萦绕在眼前，大哥是清楚她的本事的，却还这么没有信心。
这单委托是超度一位十八岁就离世，但却停留在世间超过了三年的亡魂。一眼看过去，就是处理一点执念而已，毫无难度。只有一点，他的家人去年求助过其他驭灵师，但不知是后悔了还是对方没有完成好，昨天这家人经人介绍后来到了事务所。
对于亡魂，我当然是很有经验的……盯着那白纸上的几行字，不破染月想得有些出神，公车开得摇摇晃晃的，耳边突然泛起了一场连绵不绝的雨声，她晃了晃脑袋抬起头，发现自己竟然坐在一辆车的副驾驶上，雨不断地打在车身，玻璃窗被水汽熏得朦胧，这个封闭的空间里被雨声的回响包裹起来，明明心知这应当是个幻觉，她却感到种奇异的安全感。
这车像是几十年后的……
“你有什么愿望吗？”隐约听见有个人低声问了一句，低沉的语调中满是包容和温柔。
“我想一个上午就把委托解决了，中午回家吃大哥做的甜汤——”这人说话让不破染月生不起一丝戒备，于是她随口答了自己现在心头最近的目标。
然而她却听到有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从胸腔里发了出来，那个声音疲惫地回复：“我想活下去。”
那种疲惫很陌生，但却瞬间抽空了不破染月身体里所有的力气，她不服气，立刻反驳说：“我现在正好好地……”
“你现在正好好地在这个身体里活着呢。”他说了和她所想一样的话。
“你是谁啊？”
熟悉的、温暖的、让人安心的、默契的人，像是认识了他很久，像是他知道自己所有过去，像是曾和他在北境长夜里一起接过满头的风雪、也和他同淋大雨。不破染月转头想去看那个开车的人是什么样子，是否应该是一双琥珀色的眼瞳，却只看见了一片朦胧的光晕。
还想问他更多问题，没来得及开口，便感觉有人轻轻拍着自己的头。
“该醒了，马上要下车了。”
什么雨声什么副驾驶什么温柔的人瞬间通通从身边消失，不破染月睡眼惺忪地睁开眼，她刚才上车后，靠在朝雾白夜肩上直接睡了过去，委托单也被他接了过去。
对梦境的那丝留恋还绕在心头，她靠在那里没有动，问：“……白夜，你有什么愿望吗？”
“愿望？”他的手搭回她的肩头，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下巴蹭着肩头的发顶，“我的愿望就是你不要再遇到危险了。”
“喂，好好回答！问你的愿望呢，提我干什么？”不破染月噌一下弹起来。
“你突然没头没尾地问，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朝雾白夜满脸疑惑。
“你马上要过生日了，问你想要什么东西呀。”
距离仲夏月的第七日，还有两天了。
“对哦。上一次在山见泽过生日已经是八年前……”他想了想，“只要有你陪我过生日就好了，什么都不用准备。”
不破染月盯着他那个笑脸，总是毫无理由的灿烂，想问你是不是笨蛋。
羽野丸伸手在两人中间晃了一下。
“两位，闲聊到此为止，下车了。”
公车停靠在站台，四个人从后门鱼贯而出，街对面就是一排修建得十分精致的民居。
“是72号。”朝雾白夜拿起委托单确认了一下。
按照门牌号找到委托人所在的位置，不破染月扫视了一眼三位伙伴，自觉地站到了最前面，学着竹鹤清见那副唬人的表情，挺了挺背，按响了门铃。
“您好，我们是明善驭灵事务所的员工，来为您处理……啊，您就是亡魂先生。”
这个开门的人处于一个半透明的状态，脸庞苍白毫无血色，他的姓氏是铃木。
“他们不在，进来吧。”
铃木的状态看起来好，又不好。好的方面是他能随意接触物品，开门也毫无压力，这是灵魂力量强大的表现，而不好就在他的声音，声音充满了杂音，驭灵师能听懂什么意思，但落到普通人耳中兴许就是凄厉的尖啸了。
“喝水吗？”铃木把他们带到客厅坐下，问。
“不用了，我们速战速决吧。”
星田堇掏出两张新的记录纸，分了一张给羽野丸。写字对于大部分委托人来说是个负担，这种事一般是由驭灵师这方代劳，而他们两人连助理都没当过，写两份记录确实重复了，但都是锻炼。
“您的亲人都不在家，如果有需要他们做的事，必须要他们在场见证。”朝雾白夜说。
“他们在场的话，应该不会同意我离开。”
“这委托是您家人……？”羽野丸疑惑，话还没说完，他意识到了这其中的关窍。
铃木想要离开，他的家人想留住他，那么当时下委托的要求……其实应该是保住他。
“但已逝之人，绝不能强留。”星田堇说。
已逝的灵魂若没有归于尘土，留在了世间，可能会有三种形态：游灵、恶灵和亡魂。
游灵的出现概率很低，要成为游灵，首先必须是生前有驭灵能力的人，而且必须有停留在世间的执念，最后还要看天时地利的运气，游灵可以附身人类，也可能借尸还生。恶灵是被怨念和邪念异化的亡魂，已经是脱离了善念，绝不会附身人类，会被邪道的驭灵师收服成为作恶的工具。而亡魂，就是最普通的留在世间的灵魂，没有能力、没有意志，只等待着消散的那一天。
如果强行让亡魂留存，最后的结果只有一切成空，最坏还可能让他扭曲成恶灵。
不破染月凑到朝雾白夜身旁去看委托单上的内容，这份文件是明善弘道写的，要求那栏就是直白的“超度亡魂”四个字，执行那栏通篇都是叙述可以用哪些术式让亡魂没有痛苦地快速离开，所以他们误解了，以为这就是委托内容。
“上门委托的就是您的家人吗？”
“是的，他们想要让我再留些日子，不过我想他们既然去找明善大师，最后应该能如我的愿吧……果然，你们来并没有告诉我我还可以待多久，而是说我可以走了。”
铃木赌对了，除了委托人的资料之外，老爹没有按对方的意思写半个字。
“我们这算不算，违背委托人的意愿啊……”羽野丸挪过来悄悄问。
“反正现在没别人，我们超度完就跑，等人发现问题找上门来，自有老爹担着。”不破染月心里也在打鼓，但她嘴硬。
“铃木先生，您的想法为什么和您家人不一样？据我所知，不愿意离开世界的亡魂不计其数，您的情况虽算不上好，但如果想留，一年半载也是可行的。”星田堇直接问了出来。
“大家知道为什么今天家里没有人吗？”
“昨天委托完后觉得万无一失，所以出门旅游？”朝雾白夜还真跟着回答了。
“不是的。”铃木被他逗得笑了笑，随即眼底又涌现出一层悲伤，“今天是我母亲的预产期，全家都在医院里。自我去世之后，全家都沉浸在阴霾中，母亲怀孕后，家中才又有了阳光。”
“我大概可以理解这种被抛下的滋味……”不破染月安慰了一句，随后她立刻感觉到白夜的手盖上了自己的手。
“不是的。”铃木摇头，打断了她，“从小家人对我的关爱几乎完美，我也希望能够陪伴弟弟，只可惜我没有继续和他们成为家人的缘分。去年我就告知他们我不想再留了，他们还是想办法求助了驭灵师。没有任何人有错，只是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了。我希望他们可以忘却往事、忘却逝者，好好地迎接新生命到来。”
“确实应该尊重当事人的意见。”羽野丸点头。
“稍等，我这里有一份特殊的信物，您可以将自己最后想说的话留在里面，我为您转交给家人。”朝雾白夜拿出了一张树叶状的纸片。
“多谢。”铃木接过纸片，将它贴在眉心，片刻后拿开，“这样就好。”
“我来吧。”不破染月站了起来。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想法，她知道自己很有超度亡魂的经验，何况这事并不难，不需要大家合力出手。
血烟已握在右手，纯黑色的卷柄与刀鞘让它看起来确如收割灵魂的死神之物，拔刀出鞘，亮银的刀身在此地照出夺目的光，她左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后在刀身上划过，术式结成，从刀尖落下，落在铃木的身上。
“愿你获得永恒的安宁。”
他闭上眼，没有一丝痛苦，这世界带给他最后的感觉是释然。
“结束了。”朝雾白夜看着那片只剩下空气的角落，“信物我们要亲手交给铃木先生的家人。”
不破染月想开溜的心被这句话暂时按了下去，她嘟囔：“东西留在这里就好了嘛……”
“驭灵师，一定要——”他拖长了音。
“……要言出必行。”染月不假思索地接上。
这是明善弘道教他们的话。
听到回答朝雾白夜很满意：“为了节约时间，我们不在这里干等，直接去医院。”
“超度亡魂是染月做的，信物是朝雾学长给的……虽然知道「识源」的威名，不过我可不甘心什么作用也不发挥，追踪是哪家医院就由我来吧。”羽野丸积极地说。
“好啊。”不破染月乐得清闲。
朝雾白夜看了几眼那个平心而论样貌十分精致、可以称得上漂亮的少年，突然觉得他看起来并没有那么顺眼。
就算当了半年同学，也不用互相直接称呼名字吧。
他鼻孔轻轻哼了道气，看到在一边休息的小染，想到刚才她对亡魂铃木说的话，凑过去小声问：“刚刚和铃木先生了解情况的时候，是不是勾起你伤心的事了？”
“没有啊。”她伸手戳了一下那讨好笑脸上的酒窝。
“遇到不高兴的事一定要告诉我哦？”
“找到了！沿着街区往东就是。”羽野丸喊了一声。
有了消息，他们马上将要赶往下一程。
很久之后，当驭灵第一人的名头落在不破染月身上很长一段时间了，她已经见过北境茫茫的夜雪，见过神山恢弘的日升月落，见过南境庭院中茂盛生长的、在这种气候下本无法成活的树，见过了世界的终极，才猛然发觉自己原来已经像记忆中的明善弘道一样，对任何委托都游刃有余。
然而她总还是会想起第一次独立地处理委托时的情景。
她记得大哥不放心地目送他们出发，那时他才二十多岁，还身形轻盈面目清逸，记得四人小队分工合作各司其职，记得在超度亡魂时对方释然的表情，当然也就记得当他们找到了亡魂的家人、将保存有遗言的信物交给对方时，他们的控诉。
在去往医院的路上，不破染月心里并不安稳。她有一些退却的想法，本来她是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但在踌躇的脚步下，也慢慢地落到了带路的羽野丸身后。
然后很快，朝雾白夜牵起了她的手，掌心一如既往的温热，是可以驱赶走所有阴霾的温度。
“不用担心。”他说，“这都是驭灵师的必经之路。”
朝雾白夜从来如此，这种笃定和从容仿佛与生俱来，和他相处多年，它像一颗种子在年少的时光就种进了不破染月心里，随后默默地破土而出，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于是后来，在面对亡魂家人的责难时，他们并肩而立，四个人站成一排，不卑不亢，一起为那个消失的灵魂据理力争。
僵持到黄昏时刻，在生产室待了一天的女人被推了出来，她怀中抱着啼哭的婴儿，见到他们的第一句话是：“小归得偿所愿了？他走之前没有难过吧？”
即使死去，也还是她的孩子，所以不需要亲眼见到，也知道他想去哪里。
“他很圆满。这里面是他想留给您的话。”朝雾白夜将纸片信物双手递上。
女人的眼角布满细纹，第一个孩子十八岁逝去后又三年第二个孩子出生，她早已不是第一次做母亲时的模样，她将信物贴在自己额头，半晌后眼角流下一滴泪。
“谢谢你们，帮他完成了心愿。”她躺在床上无法离开，但还是撑起上半身向眼前的四个年轻人致意，随后抱起怀里刚出生的的婴儿，脸颊贴上他的脸蛋，“哥哥说他很爱你。”
见状，原本刻意为难的其他几个人也不再咄咄逼人，摆了摆手，让他们离开了。
回事务所的路上，大家如释重负。
“铃木女士挺着大肚子，委托肯定不是她去下的，多半是那几个嘴巴很不干净的家伙……”星田堇看着夕阳，被责骂了大半天的怨气还没消散。
“他们以为自己在顺从铃木女士的想法，却不知道她希望自己早逝的儿子能解脱。”羽野丸感到一丝诙谐。
“铃木女士应该也知道，去找老师下委托的话只会换来亡魂被超度的结果吧。即使这样也没有阻止家人的举动……就算曾经也是想要留下铃木先生，就算现在也远没有那么洒脱，她也愿意尊重孩子的想法。”朝雾白夜的眼前仍是女人的那滴泪水，还有对整个世界来说还是一张白纸的婴儿，“可惜铃木先生没有亲眼看到弟弟。”
“我们代他看到了，我们还代他转达了爱意。”不破染月轻轻地说。
超度亡魂之后，血烟的刀尖留下了一缕淡淡的暖意，它附在那里，刚刚才缓慢地消逝离开。
所以她相信，人虽已逝，但他一定什么都知道。
迎着黄昏时分满城的橙色余晖，四人回到了事务所。
明善纯正在前院的草坪上来回踱步，想着这个点还没有电话打过来，需不需要自己过去一趟，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他猛地拉开木门，四个小孩和他面面相觑。
“阿纯哥，委托已经圆满解决了！”朝雾白夜率先报喜。
“……真了不起。”明善纯悬了一天的心终于放下，他第一次觉得白夜和小染这两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现在是真的已经长大了。
毕竟当年，他是差点掉着眼泪往家里打电话，最后让明善弘道去收的尾。
“我要吃甜汤！都念叨好久了！”不破染月嚷嚷着，一溜烟跑进了屋子里。
餐桌旁，明善弘道拎起她的衣领：“先去洗手。”
于是等所有人进屋的时候，就看见在校园里称得上横行霸道的不破染月，在自家老爹手下简直就是被搓扁揉圆的小豚鼠。
羽野丸移开视线低头憋笑，想着如果不是来这里，怎么可能看得到这种场面。
早上的时候，羽野丸和星田堇准时到事务所报道，两方的家长也一起来了，几个大人又是握手又是寒暄，拉扯了半天，刚刚才走。
“看好了吗？”明善纯走到四个小孩背后，投下一片影子。
几人齐齐回头，都是满脸疑惑。
“大哥，这个委托是不是有点太简单了……？”
“简单？拿错了吗？”明善纯伸手把那张委托单抽走，拿到面前定眼看了看，“没有拿错，就是这个。要是觉得简单的话，你们自己试试就知道了。”
“那我们就试试？”不破染月问几位小伙伴。
朝雾白夜点头，其他人也没有异议。
“加油，大家争取今天内完成这个委托。”
“今天一天吗？我赌上午就解决。”朝雾白夜托着下巴。
“跟了。”不破染月跟他击掌。
“别大意，你们没有任何处理委托的经验，一天时间恐怕都不太够。”明善纯不放心地嘱托了两句，“有麻烦的问题就叫我来，不准逞能。”
四个人信心满满地出发，没有人觉得这个委托会难倒他们。
明善纯目送他们离开，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单独处理委托时的情景。那时候他已经给明善弘道当过很多次助手，每次老爹都从容不迫的，显得这些事做起来很简单，明善纯心想自己在一旁看也看会了，但是现实很快给他上了一课。驭灵师不是单纯和灵体打交道，更复杂之处，是要和人打交道、和自己的理念作斗争。染月和白夜在修行方面确实天才，这一点明善纯自叹弗如，但在驭灵这条路上，他们才刚刚走上正轨，还很稚嫩。
坐进公车，去往委托地点的路上，不破染月拿起委托单又仔细看了一遍，临行前大哥那担忧的神色还萦绕在眼前，大哥是清楚她的本事的，却还这么没有信心。
这单委托是超度一位十八岁就离世，但却停留在世间超过了三年的亡魂。一眼看过去，就是处理一点执念而已，毫无难度。只有一点，他的家人去年求助过其他驭灵师，但不知是后悔了还是对方没有完成好，昨天这家人经人介绍后来到了事务所。
对于亡魂，我当然是很有经验的……盯着那白纸上的几行字，不破染月想得有些出神，公车开得摇摇晃晃的，耳边突然泛起了一场连绵不绝的雨声，她晃了晃脑袋抬起头，发现自己竟然坐在一辆车的副驾驶上，雨不断地打在车身，玻璃窗被水汽熏得朦胧，这个封闭的空间里被雨声的回响包裹起来，明明心知这应当是个幻觉，她却感到种奇异的安全感。
这车像是几十年后的……
“你有什么愿望吗？”隐约听见有个人低声问了一句，低沉的语调中满是包容和温柔。
“我想一个上午就把委托解决了，中午回家吃大哥做的甜汤——”这人说话让不破染月生不起一丝戒备，于是她随口答了自己现在心头最近的目标。
然而她却听到有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从胸腔里发了出来，那个声音疲惫地回复：“我想活下去。”
那种疲惫很陌生，但却瞬间抽空了不破染月身体里所有的力气，她不服气，立刻反驳说：“我现在正好好地……”
“你现在正好好地在这个身体里活着呢。”他说了和她所想一样的话。
“你是谁啊？”
熟悉的、温暖的、让人安心的、默契的人，像是认识了他很久，像是他知道自己所有过去，像是曾和他在北境长夜里一起接过满头的风雪、也和他同淋大雨。不破染月转头想去看那个开车的人是什么样子，是否应该是一双琥珀色的眼瞳，却只看见了一片朦胧的光晕。
还想问他更多问题，没来得及开口，便感觉有人轻轻拍着自己的头。
“该醒了，马上要下车了。”
什么雨声什么副驾驶什么温柔的人瞬间通通从身边消失，不破染月睡眼惺忪地睁开眼，她刚才上车后，靠在朝雾白夜肩上直接睡了过去，委托单也被他接了过去。
对梦境的那丝留恋还绕在心头，她靠在那里没有动，问：“……白夜，你有什么愿望吗？”
“愿望？”他的手搭回她的肩头，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下巴蹭着肩头的发顶，“我的愿望就是你不要再遇到危险了。”
“喂，好好回答！问你的愿望呢，提我干什么？”不破染月噌一下弹起来。
“你突然没头没尾地问，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朝雾白夜满脸疑惑。
“你马上要过生日了，问你想要什么东西呀。”
距离仲夏月的第七日，还有两天了。
“对哦。上一次在山见泽过生日已经是八年前……”他想了想，“只要有你陪我过生日就好了，什么都不用准备。”
不破染月盯着他那个笑脸，总是毫无理由的灿烂，想问你是不是笨蛋。
羽野丸伸手在两人中间晃了一下。
“两位，闲聊到此为止，下车了。”
公车停靠在站台，四个人从后门鱼贯而出，街对面就是一排修建得十分精致的民居。
“是72号。”朝雾白夜拿起委托单确认了一下。
按照门牌号找到委托人所在的位置，不破染月扫视了一眼三位伙伴，自觉地站到了最前面，学着竹鹤清见那副唬人的表情，挺了挺背，按响了门铃。
“您好，我们是明善驭灵事务所的员工，来为您处理……啊，您就是亡魂先生。”
这个开门的人处于一个半透明的状态，脸庞苍白毫无血色，他的姓氏是铃木。
“他们不在，进来吧。”
铃木的状态看起来好，又不好。好的方面是他能随意接触物品，开门也毫无压力，这是灵魂力量强大的表现，而不好就在他的声音，声音充满了杂音，驭灵师能听懂什么意思，但落到普通人耳中兴许就是凄厉的尖啸了。
“喝水吗？”铃木把他们带到客厅坐下，问。
“不用了，我们速战速决吧。”
星田堇掏出两张新的记录纸，分了一张给羽野丸。写字对于大部分委托人来说是个负担，这种事一般是由驭灵师这方代劳，而他们两人连助理都没当过，写两份记录确实重复了，但都是锻炼。
“您的亲人都不在家，如果有需要他们做的事，必须要他们在场见证。”朝雾白夜说。
“他们在场的话，应该不会同意我离开。”
“这委托是您家人……？”羽野丸疑惑，话还没说完，他意识到了这其中的关窍。
铃木想要离开，他的家人想留住他，那么当时下委托的要求……其实应该是保住他。
“但已逝之人，绝不能强留。”星田堇说。
已逝的灵魂若没有归于尘土，留在了世间，可能会有三种形态：游灵、恶灵和亡魂。
游灵的出现概率很低，要成为游灵，首先必须是生前有驭灵能力的人，而且必须有停留在世间的执念，最后还要看天时地利的运气，游灵可以附身人类，也可能借尸还生。恶灵是被怨念和邪念异化的亡魂，已经是脱离了善念，绝不会附身人类，会被邪道的驭灵师收服成为作恶的工具。而亡魂，就是最普通的留在世间的灵魂，没有能力、没有意志，只等待着消散的那一天。
如果强行让亡魂留存，最后的结果只有一切成空，最坏还可能让他扭曲成恶灵。
不破染月凑到朝雾白夜身旁去看委托单上的内容，这份文件是明善弘道写的，要求那栏就是直白的“超度亡魂”四个字，执行那栏通篇都是叙述可以用哪些术式让亡魂没有痛苦地快速离开，所以他们误解了，以为这就是委托内容。
“上门委托的就是您的家人吗？”
“是的，他们想要让我再留些日子，不过我想他们既然去找明善大师，最后应该能如我的愿吧……果然，你们来并没有告诉我我还可以待多久，而是说我可以走了。”
铃木赌对了，除了委托人的资料之外，老爹没有按对方的意思写半个字。
“我们这算不算，违背委托人的意愿啊……”羽野丸挪过来悄悄问。
“反正现在没别人，我们超度完就跑，等人发现问题找上门来，自有老爹担着。”不破染月心里也在打鼓，但她嘴硬。
“铃木先生，您的想法为什么和您家人不一样？据我所知，不愿意离开世界的亡魂不计其数，您的情况虽算不上好，但如果想留，一年半载也是可行的。”星田堇直接问了出来。
“大家知道为什么今天家里没有人吗？”
“昨天委托完后觉得万无一失，所以出门旅游？”朝雾白夜还真跟着回答了。
“不是的。”铃木被他逗得笑了笑，随即眼底又涌现出一层悲伤，“今天是我母亲的预产期，全家都在医院里。自我去世之后，全家都沉浸在阴霾中，母亲怀孕后，家中才又有了阳光。”
“我大概可以理解这种被抛下的滋味……”不破染月安慰了一句，随后她立刻感觉到白夜的手盖上了自己的手。
“不是的。”铃木摇头，打断了她，“从小家人对我的关爱几乎完美，我也希望能够陪伴弟弟，只可惜我没有继续和他们成为家人的缘分。去年我就告知他们我不想再留了，他们还是想办法求助了驭灵师。没有任何人有错，只是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了。我希望他们可以忘却往事、忘却逝者，好好地迎接新生命到来。”
“确实应该尊重当事人的意见。”羽野丸点头。
“稍等，我这里有一份特殊的信物，您可以将自己最后想说的话留在里面，我为您转交给家人。”朝雾白夜拿出了一张树叶状的纸片。
“多谢。”铃木接过纸片，将它贴在眉心，片刻后拿开，“这样就好。”
“我来吧。”不破染月站了起来。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想法，她知道自己很有超度亡魂的经验，何况这事并不难，不需要大家合力出手。
血烟已握在右手，纯黑色的卷柄与刀鞘让它看起来确如收割灵魂的死神之物，拔刀出鞘，亮银的刀身在此地照出夺目的光，她左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后在刀身上划过，术式结成，从刀尖落下，落在铃木的身上。
“愿你获得永恒的安宁。”
他闭上眼，没有一丝痛苦，这世界带给他最后的感觉是释然。
“结束了。”朝雾白夜看着那片只剩下空气的角落，“信物我们要亲手交给铃木先生的家人。”
不破染月想开溜的心被这句话暂时按了下去，她嘟囔：“东西留在这里就好了嘛……”
“驭灵师，一定要——”他拖长了音。
“……要言出必行。”染月不假思索地接上。
这是明善弘道教他们的话。
听到回答朝雾白夜很满意：“为了节约时间，我们不在这里干等，直接去医院。”
“超度亡魂是染月做的，信物是朝雾学长给的……虽然知道「识源」的威名，不过我可不甘心什么作用也不发挥，追踪是哪家医院就由我来吧。”羽野丸积极地说。
“好啊。”不破染月乐得清闲。
朝雾白夜看了几眼那个平心而论样貌十分精致、可以称得上漂亮的少年，突然觉得他看起来并没有那么顺眼。
就算当了半年同学，也不用互相直接称呼名字吧。
他鼻孔轻轻哼了道气，看到在一边休息的小染，想到刚才她对亡魂铃木说的话，凑过去小声问：“刚刚和铃木先生了解情况的时候，是不是勾起你伤心的事了？”
“没有啊。”她伸手戳了一下那讨好笑脸上的酒窝。
“遇到不高兴的事一定要告诉我哦？”
“找到了！沿着街区往东就是。”羽野丸喊了一声。
有了消息，他们马上将要赶往下一程。
很久之后，当驭灵第一人的名头落在不破染月身上很长一段时间了，她已经见过北境茫茫的夜雪，见过神山恢弘的日升月落，见过南境庭院中茂盛生长的、在这种气候下本无法成活的树，见过了世界的终极，才猛然发觉自己原来已经像记忆中的明善弘道一样，对任何委托都游刃有余。
然而她总还是会想起第一次独立地处理委托时的情景。
她记得大哥不放心地目送他们出发，那时他才二十多岁，还身形轻盈面目清逸，记得四人小队分工合作各司其职，记得在超度亡魂时对方释然的表情，当然也就记得当他们找到了亡魂的家人、将保存有遗言的信物交给对方时，他们的控诉。
在去往医院的路上，不破染月心里并不安稳。她有一些退却的想法，本来她是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但在踌躇的脚步下，也慢慢地落到了带路的羽野丸身后。
然后很快，朝雾白夜牵起了她的手，掌心一如既往的温热，是可以驱赶走所有阴霾的温度。
“不用担心。”他说，“这都是驭灵师的必经之路。”
朝雾白夜从来如此，这种笃定和从容仿佛与生俱来，和他相处多年，它像一颗种子在年少的时光就种进了不破染月心里，随后默默地破土而出，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于是后来，在面对亡魂家人的责难时，他们并肩而立，四个人站成一排，不卑不亢，一起为那个消失的灵魂据理力争。
僵持到黄昏时刻，在生产室待了一天的女人被推了出来，她怀中抱着啼哭的婴儿，见到他们的第一句话是：“小归得偿所愿了？他走之前没有难过吧？”
即使死去，也还是她的孩子，所以不需要亲眼见到，也知道他想去哪里。
“他很圆满。这里面是他想留给您的话。”朝雾白夜将纸片信物双手递上。
女人的眼角布满细纹，第一个孩子十八岁逝去后又三年第二个孩子出生，她早已不是第一次做母亲时的模样，她将信物贴在自己额头，半晌后眼角流下一滴泪。
“谢谢你们，帮他完成了心愿。”她躺在床上无法离开，但还是撑起上半身向眼前的四个年轻人致意，随后抱起怀里刚出生的的婴儿，脸颊贴上他的脸蛋，“哥哥说他很爱你。”
见状，原本刻意为难的其他几个人也不再咄咄逼人，摆了摆手，让他们离开了。
回事务所的路上，大家如释重负。
“铃木女士挺着大肚子，委托肯定不是她去下的，多半是那几个嘴巴很不干净的家伙……”星田堇看着夕阳，被责骂了大半天的怨气还没消散。
“他们以为自己在顺从铃木女士的想法，却不知道她希望自己早逝的儿子能解脱。”羽野丸感到一丝诙谐。
“铃木女士应该也知道，去找老师下委托的话只会换来亡魂被超度的结果吧。即使这样也没有阻止家人的举动……就算曾经也是想要留下铃木先生，就算现在也远没有那么洒脱，她也愿意尊重孩子的想法。”朝雾白夜的眼前仍是女人的那滴泪水，还有对整个世界来说还是一张白纸的婴儿，“可惜铃木先生没有亲眼看到弟弟。”
“我们代他看到了，我们还代他转达了爱意。”不破染月轻轻地说。
超度亡魂之后，血烟的刀尖留下了一缕淡淡的暖意，它附在那里，刚刚才缓慢地消逝离开。
所以她相信，人虽已逝，但他一定什么都知道。
迎着黄昏时分满城的橙色余晖，四人回到了事务所。
明善纯正在前院的草坪上来回踱步，想着这个点还没有电话打过来，需不需要自己过去一趟，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他猛地拉开木门，四个小孩和他面面相觑。
“阿纯哥，委托已经圆满解决了！”朝雾白夜率先报喜。
“……真了不起。”明善纯悬了一天的心终于放下，他第一次觉得白夜和小染这两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现在是真的已经长大了。
毕竟当年，他是差点掉着眼泪往家里打电话，最后让明善弘道去收的尾。
“我要吃甜汤！都念叨好久了！”不破染月嚷嚷着，一溜烟跑进了屋子里。
餐桌旁，明善弘道拎起她的衣领：“先去洗手。”
于是等所有人进屋的时候，就看见在校园里称得上横行霸道的不破染月，在自家老爹手下简直就是被搓扁揉圆的小豚鼠。
羽野丸移开视线低头憋笑，想着如果不是来这里，怎么可能看得到这种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