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纱住进了秦有昌的另一家酒楼——凤翔楼。

    这里就像现代的高级酒店一样,吃食、酒宴、议事厅、艺场,一应俱全。

    只是,这栋楼冷冷清清的,就只有赤纱和那些杂扫,还有秦有昌和落九天的暗卫。

    若是她在爹在世以前出嫁,可就不会就这么少人跟随她准备出嫁了,会在熟悉长大的赤令山庄里出嫁,就像那次赫连重初迎娶落婉玉一样……如果赤令山庄没有被血洗,即使自己在这酒楼出嫁,也会有侍女阿圆,护卫阿灰,阿爹,还有……那些经常围着赤令山庄转的侍女和门生们,现在,人可真稀少啊。

    秦有昌打量着赤纱的神色,笑说:“怎么样?为待你不薄吧?给你住到出嫁,我损失的可不止上百两的生意,还有那些人缘,你可别先得瑟,你也是有损失的,你损失了你那些莺莺燕燕的舅妈们。”

    “舅舅,你转性啦?你一向抠门,怎么突然就不抠了?突然让我住得这么豪华,我不是很安心啊。”

    “你这个小姑娘,你舅舅我什么时候对你抠门了,你要识好歹啊,现在外界都以为是你赤纱小姐包下了这家酒楼住,我可是讨不到一点大方的名声的好处,太亏了,太亏了,我得赶紧把你嫁出去,索落九天一笔巨资!”

    赤纱扬眉,“噢,也是,到时候落九天的彩礼一定比我这阵子住店的钱还多,我就说嘛,舅舅怎么可能突然就不抠门了。”

    他们斗了一番嘴后,秦有昌替赤纱关上门,“好好休息,你嫁了我也就安心了,我已经寄信给你师兄闻人掠了,他这两天就能到酒楼陪你同住,我贴身的婢女这两日也会交接完府内事项后来陪你。还有,没有舅舅的允许,不许调皮出酒楼的大门啊,这么大的酒楼,我就不信你还觉得无聊。”

    “还行吧,也就比我赤令山庄小那么半圈。”

    秦有昌笑着无奈地摇摇头,走了。

    当屋内一切归于寂静后,赤纱发愣地望着酒楼外的那条河。

    落九天特意将她送到了目前唯一仅存的血脉亲人这里,这是正妻才会得到的尊重,他好像在照顾着她的心情和安全,似乎是怕她住在赤令山庄会触景伤情。在舅舅的酒楼里,的确与他这个未来的夫君暂且避嫌了,也有了归属感,原来她还是一个有家的人啊。

    舅舅努力让她在婚前开心一些的样子实在是太明显了,让她不需要守孝,说你家那老头子,在乎的是他不在以后,你能尽快找个人嫁了,他在九泉之下也就安心了。

    并且他还很努力的给她凑人,这酒楼很大,可能凑齐的熟人只有杨赢和掠……

    这酒楼也临江而建,风景极好,可见舅舅敛财无数,资产过亿。

    其实她心中知道,舅舅刚才不敢再接话,是因为他不敢再在她的面前提赤令山庄。

    那里,她的确不敢再轻易回去了,只要细想到那,就会想到爹,想到庄园里那些曾经和自己说过话的人,想到他们冰凉的身体,她就会流泪。

    赤令山庄,如今是两位师兄在打理,掠接手了山庄,打点着一切山庄的事务,安亲王薛意在负责山庄家仆和园景的开销,父亲曾经收留的他们这两个战乱遗孤,都长大了。

    两日后,凤翔酒楼里,闻人掠和杨赢带着垒高的礼盒,只留了一双眼睛看路。赤纱哭笑不得的看着他们跨进门槛,自他们两人来了以后,就没有闲下来过,两个大男人一直在给她采买各种女儿家用的东西,譬如布料、脂粉、首饰、小玩意,每一类都各式各样,好像生怕摸不准她的喜好一样。

    “掠,不用再买了,要花就花我舅舅的钱吧,赤令山庄现在可经不起这样的开销了。”

    掠温和一笑,“小纱成亲,师兄我岂有不给你采买装点的道理,这里面有不少都是杨赢给你买的,师兄不能陪你嫁人,杨赢会陪你到落家,做你以后的贴身近卫,以后你有什么事,都可以找他传信给我。”

    赤纱甜笑着点头,杨赢在一旁不好意思地笑着挠头。

    没有婢女后的这两日,赤纱看似在闲适的练字、练着画女子时下流行的妆容。

    实际上,她在等落九天,估算着落九天上朝的时间是雾蒙蒙的晨曦,下朝的时候是朝阳出升,可晨昏日落,她也没见到她的舅舅来说落九天提亲的消息。

    门口一阵生风,儒雅之气的秦有昌进来时,赤纱正在挨个拆桌上垒高的礼盒,她看着秦有昌一贯的笑脸,赤纱了解他,他要是真正开心的话,可不是这样笑,而是进门就说好消息。

    可见今天,落九天也不会来了。

    见自己不管怎么笑,赤纱都只是定定的看着他,他这才停下来,不再打马虎眼,肃声道:“落九天的辞官呈被驳回了两次。”

    好像是个意料之外的结果,赤纱嫣然一笑。

    秦有昌慌了,“纱纱,你别这样笑,我很害怕。你不知道朝堂上什么情况,忽必烈说,再递辞官呈,他就要动怒了!”

    赤纱美眸流转,远眺着窗外的河流,红唇微启,洁白的贝齿中落出几字:“我会再等他一日。”

    第二日,朝阳才升,窗外河流上的渔船开始泛舟,渔夫撑船的身影在阳光下虚化成了一个个剪影,凤翔酒楼门外熙熙攘攘的声音吵醒了赤纱,好像酒楼里突然涌进了很多人,有搬搬抬抬的声音。

    杨赢一脸喜色的敲开赤纱的门,引着她下楼。

    一个静雅的白色纱衣女子立于梯阶,黑发如绸缎般披散在腰间,修眉美目,朱唇贝齿,底下那些穿着红艳的媒人和走卒在抬头的霎时,都噤声了一瞬。

    伯颜夕?秦有昌抬头看着她愣了一下,脱口而出:“堂姐。”当年他没看到堂姐出嫁,是他的遗憾,他本抱着就算身份低贱,被其他哥哥姐姐羞辱也好,他也一定要做伯颜夕送亲队伍的护送,可惜也没有那个机会。

    赤纱鼻子微酸,浅笑走近,握住舅舅的手,“舅舅,我是赤纱,我知道你很想我娘亲。”

    秦有昌笑了,“赤纱,你看到了,你真得要嫁出去了,我替你爹娘为你感到开心,我了解他,他既然敢对人许诺,就一定会让你此生幸福的。”

    说到这,他百感交集,目光阴晴不定,轻叹了一声。

    “那小子,真为你放弃了筹谋数十年的大计,恐怕他的师傅正气得不轻,别说他那些师傅和弟兄们了,我都气得不轻啊!哎,可谁叫他为的是我们家小美人赤纱呢?你要是换一个人喜欢多好,如今我都不知该怎么生那小子抛下我们这伙部下的气了。哎,他也该为自己而活了。堂姐真不该把你生得那么美,你真是傻人有傻福啊。”

    媒人在成堆的红色聘礼木箱中迈前一步,眉开眼笑的上前乐呵的打趣道:“我说老板,你家的贵客姑娘喜事,你也上前掺合得紧,人家的兄长还没上前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是老板,是小姐亲戚呢!”

    明面里,落九天聘请的媒婆是向赤令山庄的掠公子提亲,所以她并不知晓,眼前女子与秦有昌是的确是亲缘关系。

    她喜气连连得对掠甩着手帕,回身对众人说:“这位贵公子,难怪今天都传遍了落尚书为了娶平民女,触怒圣颜也要三递辞官呈,最后一次终究被圣上批准了。原来如此啊,亲眼得见你家妹妹这么好看,若换我这个老婆子是个大官家,说不定我也愿辞官,娶小姐回家啊!”

    酒楼内一片祥和的哄堂大笑声中,一个七尺男子从那些腰系红腰带的脚夫中步步走来,身型修长,仪态高贵雍华,一如既往的头戴金冠,一身白衣锦衣纹着金丝玄文,雅致万千。

    赤纱眼睛一亮,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穿着黑色以外的衣服,没想到,他穿白衣如此有明净雅洁的光芒,看得她定在了原地。

    他气质依旧那般的高寒,可唇边的笑容温柔真切,他张开双臂,两袖清风的对赤纱深切的说:“赤纱,我辞官了。”

    这一句话入耳,前世今生的记忆忽如风铃响动般翻涌而出。

    他一袭黑衣,金冠,气质高寒,和一众宋旗的兵民对战安亲王府兵、未储门。

    她骑马奔来,黑暗天空下,漫天都飘散着血光。

    元军的厮杀声从高处冲下,她身中数箭倒在他身前,满嘴溢血,五脏六腑的疼痛直到没有感知,暗黑的天永远收尽在眼底。

    原来……如此……

    原来,我们曾经就认识。

    赤纱微笑着落下了眼泪,曾经那世自己的记忆浮现后,她突然感觉与面前的白衣男子如隔世相逢,久别重圆,前世的伤痛仍旧在心中一时无法平复。

    记忆的风铃在赤沙的脑海中停下响动,她望着如今亮洁白净的光华俊美少年,他不再是那个穿着黑衣绣金色玄文华服的阴暗尚书了,也不是前朝少帝,他只是落九天。

    从他墨黑的眼底,赤纱能看见那里浮动着他对她的柔情绵绵,她想对落九天诉说千言万语,前世的伤痛离别,今世的误会与纠缠,顷刻间只化为一句话,赤纱轻声的对他回道:“嗯,落九天,我知道。”

    他们相视欣然一笑,天地间恍然只有他们二人之间的情意缱绻。

    落九天随即拱手朝着秦有昌的方向一拜,“今日,落九天特来诚心求娶赤令山庄的赤纱小姐,望兄长能应允在下,我定不负兄长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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