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大爷爷。”

    苏午点头应了一声,转而看向后头坐在吴文远他们那一张驴车上的素珏道姑与‘小河’,出声道:“两位先和灵鹤一起到我家里去,我待会儿就回来。”

    “小真人自去就是。”素珏道姑点头答应。

    苏午跳下了马车,他帮柳飞烟拎着几个装着面粉、饼子的箩筐,柳飞烟转身去开了门。

    两个少年男女闪进门内,闭好了门,停在门口的车队才重新启程。

    窈窕少女沉默着走过昏暗的门楼过道,在过道尽头的迎门墙前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从苏午手里接过几个箩筐,将它们一一搬进了柴房里。

    她从柴房里搬出来两个凳子,请苏午坐了,又进柴房里乒乒乓乓忙活了一阵,把一张小桌子摆在苏午跟前,从柴房里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素面出来,放在了桌子上:“我多加了些香油和葱花,你尝尝看,好吃不好吃?

    早上走得急,你也没有吃饭,吃碗面垫垫肚子吧。”

    苏午嗅着被热气激出的香油与葱花香味,他低头看着碗里满满的手擀面条,忽然叹了口气:“有什么事情?你可以直说。”

    “你先吃面,面凉了,就不好吃了。”柳飞烟小声说着。

    “再拿副碗筷来。”苏午道。

    “好!”柳飞烟小碎步跑进了柴房里,又拿出一副碗筷,放在苏午面前,看着苏午从大碗里抄出了一半的面条,分到另一个碗里,往里面浇了些汤水。

    葱花裹挟着油脂,在汤水上打着旋儿。

    苏午把分出去的那碗面推到柳飞烟面前,说了一句:“一起吃吧。”

    便埋头吃起面来。

    柳飞烟抿嘴笑了笑,端起跟前的面碗,小口小口地吃着面,她不时抬眼看一看对面的苏午,两个人吃面的时候,都没有言语甚么。

    一碗面吃完,柳飞烟再抬起眼睛,细长的眉眼里,已经闪烁着点点泪光:“你、你吃饱了吗?”

    “我吃饱了。”苏午看着柳飞烟还有些淡淡绒毛的细嫩面孔,神色平静,寂定得犹如一尊石佛,无喜无悲。

    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柳飞烟低着头,出声道:“我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先前他们留下来的钱,加上我自己攒的,暂时也够用。

    我……我想离开金柳村,到外面看看去。

    你教我的拳法,我已经学会了,练出来了‘拳意神韵’。

    我可以保护我自己了。

    我想到外面磨练磨练!”

    柳飞烟愈说话,语气便愈坚定。

    苏午对于她的话语并没有多少意外,似乎早已明白了她的心思,他开口说道:“以你今时的能力,遇着些强贼匪类、江湖九流、左道方士等等,保住自身性命是没有问题的。

    哪怕是遇着了一些小诡,也不至于陷入死劫之中。

    但是,劫运变化从不是一步一步由小至大,福祸不定,在小山村里未必就遇不到大恐怖、大劫关,在大州城里,也未必就不能安稳度日。

    所以,劫运如何变化,以你今时的实力,再怎么考虑亦是无用的。

    你影响不到它。

    它却会平等地影响世间每一个普通人。

    你真地已经想好了,要看一看外面的世界,想要磨练磨练自身――那你就去做,顺从自己的心意,做出任何决定,便都不要后悔就好。”

    柳飞烟凝望着苏午面容良久,眼神愈发坚定:“我已经决定好了!

    我不会为我的决定后悔!”

    留在原地,托庇于他的羽翼之下,只能看着他越飞越高,越走越远。倒不如主动走出他的羽翼下,说不定能找到和他在山顶上相遇的办法。

    “那就好。”苏午点了点头。

    他站起身来,柳氏女跟着也站起身。

    “预备甚么时候出发?

    盘缠可够?”苏午问道。

    柳飞烟听到他的问话,一股酸胀的情绪堵在喉间,她哽咽着,小声地道:“把家里能变卖的东西卖出去,我就预备出发了。盘缠够用的……”

    “嗯。”

    苏午点了点头。

    他取出来几锭银子,用手指碾过每一块银锭,将银锭捏成了银饼子,分成一角一角的许多散碎银饼,交给了柳飞烟:“出门在外,用钱的地方很多,这些银子你拿着用。

    财不露白,不要叫人看到你带着这么多的钱财。

    一会儿你拿一角银子到村里铁匠那里去,同他说今晚要借他的炉子、炭火和几块铁锭用一用。

    晚上我与你传信,我们在铁匠铺子那儿见面。”

    柳氏女原本是心事重重,离愁别绪都堵在胸中,颇为难过,更难过苏午对她的离别也没多少回应,但此下听到苏午叮嘱,还与她约定到晚间再在铁匠铺子里见一回,她那颗难过得起了许多褶皱的心,忽然就被熨斗熨帖了。

    她破涕为笑,眼睛里清光奕奕,乖顺地点头答应:“好。我都听你的,待会儿就去张铁匠家去。”

    “嗯。

    我先回去了。”苏午点了点头,与柳飞烟作别,回了自家去。

    类似情景,亦在李黑虎家中上演着。

    李黑虎唏哩呼噜地喝了一碗粥,吃掉最后一口窝窝头,他一抬头,就看到老娘坐在桌子旁,眼神柔和,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娘,你看啥啊?”他挠了挠头,心里的某根弦忽然就被触动了。

    “没啥。以前看虎子这么能吃,我心里就发愁,害怕家里的粮食禁不住你吃,养不起你,叫你饿肚子,造孽。

    现在娘巴不得你每顿都多吃些哩。

    多吃些,才能长得壮实,身体才好!”娘亲笑眯眯地说着话,她把空碗捡起来和自己的碗、他爹的碗叠好了,起身往柴房去。

    黑虎却被母亲一番话击中,坐在桌子旁。

    呆愣了好一阵儿,他犹犹豫豫地看了眼堂屋里忙着鼓捣自己那几坛陈酒的老爹,又转回头看向柴房。

    母亲的身影已经隐入柴房中。

    柴房里响起洗刷碗筷的声音。

    他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走到柴房门口,倚着门看着母亲刷碗,忽然道:“我来刷吧,娘,你去坐着。”

    “天天都坐着,有啥好坐的?

    说说,今天中午想吃啥?娘给你做!

    家里还剩两只肥兔子呢,这几天露水大,都不好薅草给它吃了,怕养死……中午把兔子杀了吃吧?”母亲刷着碗,嘴角带着笑意,头也不抬地说道。

    黑虎喉结滚动。

    犹豫再三。

    再三犹豫。

    他忽地长出了一口气。

    “小小年纪,叹什么气啊?”娘亲听到他的叹气声,忽然抬起头,满是笑意的目光看向他,眼里的笑意转作了关切,“怎么了?

    身上哪儿不舒服吗?”

    “没有没有。”李黑虎连连摇头,鼓起勇气迎向娘亲的目光,声音却在这时变得很轻,“娘,我想……我想你给我拿点钱……”

    “行!

    要几文啊?”

    “不是几文钱的事……”

    “那你要多少?”

    “您给我拿几两银子吧……我想、我想到外面去看看,往鲁地以外到处去转转,看看……”李黑虎终于把心里的打算说了出来。

    母亲头也没抬,直接拒绝了:“不行!

    外面那是好地方啊?

    外面也不是善地!你出去了――娘得多操心啊,你都不知道外面现在有多凶险,咱家日子现在过得越发好了,你就守在这里,这不挺好的?

    往外面跑甚么?

    是想媳妇了?你也确实到年纪了,我看过几天就寻个媒婆,给我家虎子找一个又漂亮,又贤惠的好媳妇……”

    母亲说着话,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

    似乎已经看到自己抱孙儿时的情景了。

    她还在言语着,李黑虎的声音忽然响起:“娘,我心里已经决定好了的,我必须得出去――老窝在咱们村里,能有甚么出息?!”

    “你还学会犟嘴了?!

    当家的,管管你儿子,也不知道突然发什么疯,一门心思地想往外走,现在这个年景,外面能是什么好地方吗?

    这孩子不懂,你肯定比他懂,你说说他!”母亲跟着提高了声音,竖起眉毛,扬起声音朝堂屋里的李雄彪喊道。

    李雄彪摇了摇头,双手捧着一坛陈酒,从堂屋里走到了柴房门前。

    他站在李黑虎身后,看了看自己的儿子,转而看向柴房里满眼怒气的发妻,低声说道:“孩子大了,本事比你我都高到不知哪里去了……他真心想出去看看,想锻炼自己,当爹娘的不该拦着啊……”

    “你怎么也这么说啊?!

    你糊涂了啊?!”

    “嘿!我没糊涂。

    我正是想得明白,才和你这么说。

    你还没想明白吗?

    他真想走,咱俩是拦不住的……”

    李雄彪此番话音落下,母亲忽然眼眶一红,背过了身去,抽噎着,沉默着,终于不再阻拦李黑虎甚么。

    黑虎鼻子泛酸,一时亦不知该言语甚么。

    良久后,娘亲忽然转过了身来,面上又有了笑容,只是眼圈还有些泛红:“娘答应了!

    咱们今天中午杀只兔子来吃吧?”

    “行,行!

    虎子,今天中午陪爹喝点酒!

    这酒陈放了好些年头了,从你出生的时候,我就埋在院子里的枣树下,味道一定很不错!”

    ……

    苏午将一张大桌子搬到院子里,在桌子周围摆好了凳子。

    素珏道姑帮着从柴房里端出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随后又躬身搀着奶奶到了首位落座,她与苏午相互推让一番,便在奶奶旁边坐下。

    “鹤鹤,多吃点啊。”

    奶奶笑呵呵地摸了摸李灵鹤地脑袋,向这个养在自己家的小孙女儿说道。

    李灵鹤认真地点头,看着碗里冒着热气的面条,以及上面铺着的几大块甏肉,她吞了吞口水,奶声奶气地道:“奶奶,我要把这一碗吃完!”

    “好,都吃完!”奶奶脸上笑意更浓,转而看向了一旁默不作声的小河,又道,“小河姑娘,老婆子不会做好饭,你也对付着吃些,吃饱肚子最要紧!”

    小河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旁边的素珏道姑见状,向奶奶歉然道:“小河的灵慧时常混沌,她……”

    “我明白,我能明白!”

    奶奶连连点头,对此并不在意,把目光看向了自己的大孙儿――苏午,她脸上的笑容绽开了:“行了,吃饭吧,飞熊多吃点,不够吃锅里还有!

    道长啊,您是出家人,不能食用荤辛,所以给您准备了一碗素面。我这里招待不周,您多见谅,多见谅啊……”

    “婆婆哪里的话。

    这样好的招待,已经叫素珏颇为感激了……”

    饭桌上几个人其乐融融地交谈着,在奶奶连连催促之下,宾主们纷纷动筷。

    素珏坤冠夹了几筷子面条,一边用饭,一边与苏午交谈:“小真人,再吃过您给我开的几贴药,我的病势应该便能完全痊愈了罢?

    我自觉今下状态,比之以往未有受伤之时,都更好了许多。”

    “今下给道长开的几贴药剂,都是培元固本,扶正气血的方子,这几贴药能更加巩固道长今时的体魄,配合我先前叮嘱你的,每日三个时辰在不同方位‘服气’,可令你身上暗伤尽祛。”苏午放下筷子,与素珏笑着说道,“主要是那一尾鲤鱼效用极强。

    当时道长身上那般伤势,也唯有那一尾金鲤鱼有近乎生死人肉白骨一般的效用了。”

    素珏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向苏午说道:“小真人这样糅合了类似祝由、风水、医理、易理的药方,也端的是神妙无比,素珏从前根本不曾见过。”

    此般杂糅诸多的药方,即是苏午‘鬼郎中’的能力。

    他对此未置可否,转而同素珏问道:“道长这次伤势痊愈以后,欲投何处去?”

    说到这里,苏午微微停顿,看了看小口吃着面的小河,再次道:“我们之间,还是要经常联络联络,互通有无。”

    “这是应有之理。”素珏道姑点了点头,她笑着看了看身边的小河,思忖了一阵子,向苏午说道,“我原本身负重伤,拟寻一处深山老林,了却残生。

    幸蒙小真人搭救,活我姓名,于我恩同再造。

    今下我既活得了姓名,还是想依着从前心愿,拜访各处宫观,经历诸般,体悟我之内丹道法。”

    素珏体内今下已经开辟出了经络穴窍,甚至存养着一颗内丹――发诡,但此般修为终究不是她自己修行而来,并不牢靠。

    全真金丹大道最终个人的积累与领悟。

    她想要真正成就金丹,还需靠自身的修行。

    不过,苏午为她开辟经络穴窍,对她而言亦是一场大机缘、大修行,直接就令她在金丹修行一道上‘登堂入室’,非是当初那般初窥门径的状态。

    素珏与苏午吃过饭,与奶奶打过招呼,先离了饭桌。

    她将一道令牌递给了苏午,道:“小真人可以灵鹤符传信于我,这道令牌可以时时指示我此后所在的方位。”

    “大善。”苏午点了点头。

    纵知麻仙姑此去必定劫数更多,千难万难,苏午却不能阻碍她的行动半分。

    他已经干涉今时麻仙姑的因果太多,若再干涉她的心意,便极可能会导致她最终不会与昭道师产生联系,未来‘三清之肠’爆发的灾难,便不知该如何收场!

    如今他的任何作为,都需小心斟酌!

    素珏不知眼前这位手段通天的小真人,缘何在接过自己递去的令牌后,似乎就有了些许心事一般,她笑了笑,向苏午问道:“小真人接下来作何打算?”

    “接下来,我应当也要离家出门游历了。”苏午回了一句,忽似想到甚么一般,与素珏问道,“道长可曾听过‘天王观昭道师’之名?”

    那女冠闻言一愣。

    她看着苏午,旋而道:“天王观邵道师之名,前辈竟然没有听过?

    这般得道高真,练成了‘天王锁诡锤’,连败三山法脉、全真道门一共三十六位高手,我原本以为,小真人应当是与他或者他师父同辈的人物哩……”

    苏午闻言,立知‘昭道师’在今时必已经是在道门中声名远播的有道高士。

    他先前也未遇着几个真正传度受戒了的道门弟子,平时也打听不到‘昭道师’的相关消息,今下遇着麻仙姑这样真正道门弟子,再探问有关昭道师的线索,自然也就是一问一个准!

    不过,麻仙姑所说的是‘邵道师’,而他所说的是‘昭道师’。

    “道长所说的邵道师,和我所说的昭道师,难道是同一人?”苏午又问。

    “昭道师是外人讹传罢了。

    只因他说话有些口音,自称‘邵道人’,在其他人耳里,便听成了‘昭道人’,后来又传为‘昭道师’。

    他自此也常以‘昭道师’来自称。

    其实本姓还是邵氏,乃是全真龙门宗师‘王常月’的高徒。”

    “原来如此。”苏午恍然点头,笑着又向麻仙姑问道:“道长可知道这位邵道师今下在何处?那‘天王观’又在何处?”

    “天王观在燕赵之地的郸城。

    我只知邵道师之名,与他也无甚么交集。

    小真人若是想去寻他,去郸城天王观,他纵不再观中,亦总能打听到一些他的消息。”

    现在医院,大章五千字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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