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雉双手插兜,思绪飘向远方,眼神发直地从楼梯上走下来。余光看见一个身影,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才慢慢把右脚从台阶上挪下来,和站在背光的杨志祺浅浅对视。

    牧羊女站在落日的余晖里,佝偻着腰,眼神尽显疲态,神情专注地宛如在虔诚的祷告。——米勒的《牧羊少女》和杨志祺相对而战,像是光影下的一个自己。

    “艺术不是消遣性的娱乐,它是一种战斗。”

    杨志祺深呼吸,迈着坚定地步伐走向夏雉。

    而夏雉的视线从她的头顶穿过去,一步跨下三阶台阶,与她擦身而过。

    杨志祺:……

    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瞬间消散,她转过身就看见夏雉奔去的方向站着一位穿着白色长袍金边暗纹的盘扣马甲,衬得人气质出尘,仙气飘飘。

    第二眼才认出这人是A大风云人物——王清樾。

    “来找我的?”夏雉在他面前停了下来问道。

    王清樾的目光落在前面的杨志祺身上,若有所思,“你朋友?”

    夏雉摇头说不熟,背后杨志祺脸色一白,几乎落荒而逃。

    王清樾收回视线,对夏雉说:“走吧。”

    “有什么在这儿说吧。”夏雉看了眼那辆黑色迈巴赫,不是很想上去。

    王清樾回头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夏雉不着痕迹地离开视线不与他对视,盯着脚尖摆动。

    “诶!你快看那儿。”女生用胳膊肘疯狂怼室友,用余光一个劲地往前面一男一女的方向看过去,“是不是王清樾?”

    室友晃了一眼看衣服不太像,还以为是她看花了眼就说:“什么……卧槽!还真是啊。”

    刚才还在嗤之以鼻她啥眼神的室友,就看到王清樾偏头,侧脸清晰地露出来,温柔地垂眸看着他前面的女生,可惜对方低头没有看到那般缱绻的目光。

    再一看,好家伙,女生也是熟人。她们室友夏泠的姐姐——夏雉,也是最近的校园红人,风雨榜上的人物。

    不由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滴滴——”夏明耀把脑袋从窗户伸出来,一摆头:“上来……诶?清樾你怎么也在?”

    听到王清樾的名字,夏泠从副驾驶座位上伸头看过来,乖巧喊道:“清樾哥。”

    王清樾浅笑着挪了一步,说:“我找夏雉有点事,你们这是?”

    夏明耀:“去奶奶那儿吃饭。”

    夏雉看了眼像座山一样挡在她面前的王清樾,阴影遮蔽住她的身形,将去路死死挡住。不由有些泄气地仰头望天,飞鸟掠过,若是她也有一双可以越过高山低谷的翅膀就好了。

    怀安不知何时倒车过来,冲夏雉眨巴了下眼睛,露出小恶魔的表情:上车吧,别做无谓的抵抗了。

    夏雉磨牙。

    “怎么了?”王清樾回头问道。

    夏雉咬着后槽牙的动作一顿,抬头亮晶晶的眼眸里装满了错愕,看上去很是无辜乖巧。

    从早上起积攒的戾气此刻就像拨开云雾见青天的豁然开朗,王清樾寒冰似的心融化了一块,“先上车。”

    另一边,夏明耀看出夏泠神色里的落寞,一向吊儿郎当的他温声安慰道:“泠泠,王家不是个好归宿。”

    夏泠带着赌气的小性子看向窗外,很久之后才说:“可是我喜欢,哥,不管是清樾哥还是王家,我都喜欢。就算是受苦那我也是自愿的。”

    夏明耀的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真的是孽缘啊孽缘,看他任性的小姑姑做的好事!

    王清樾靠着座椅闭目养神,夏雉见他眼底漆黑一团,冲着驾驶室的怀安使眼色:噗呲噗呲(怎么回事)

    怀安:噗呲噗呲(你细品)

    夏雉:品你大爷……

    “直接问我不好吗?”王清樾突然出声,夏雉使劲盯着他光滑一片的额间看,当和尚的是不是都有第三只眼睛啊?

    王清樾突然睁开眼睛,夏雉闪躲不及,快掉出来的眼珠子瞬间给吓回去了。

    有点丢脸……夏雉默默遮住一半脸,不好意思的缩回车角,装作无事发生。

    “没有的话换我来问。”王清樾坐起身子,他眼睛里流转的情绪,宛如清晨的风吹过经幡,在凡尘摇曳,“邓昶……”

    “我不想说。”夏雉闷着头打断他的话。

    王清樾保持着被打断前的嘴形,慢慢合上嘴,静静地盯着夏雉看。

    夏雉头偏成极限角度,扒着窗户誓死不回头。

    两个犟种,就这么一直僵持到夏家。

    车窗外景色快速变换,车里静谧无声,怀安有眼色地装作透明人,减少存在感。

    夏雉不说话,王清樾也不逼她,车子就这么安静地开进夏家院子里。夏雉解安全带时特意低头不去看他,咔嚓一声,她转身开门就要往外走。

    “吃了饭就出来,我在外面等你。”

    夏雉猛地回头,满眼不可置信。也是也是,他表面看着与世无争,事事淡泊,骨子里却是一个强势的人。这么多年因为他这副皮囊和调调都吃了多少亏了,夏雉啊夏雉,长点记性吧。

    回答他的是一声巨响的关车门的声音。

    怀安看了眼后视镜,问道:“少爷,还要等吗?”

    王清樾没有犹豫,因为他知道夏雉会来的。

    夏老太太穿着旗袍带着一串满绿的翡翠珠子,步履不停地走向院子里停着的迈巴赫。笑容里带着敬畏和虔诚:“清樾来了怎么不进去坐会儿。”

    王清樾把自己放在晚辈的位置上,谦逊有礼道:“不用了夏奶奶,我就是找夏雉说点事。”

    夏老太太这么多年的盐不是好吃的,立刻就明白王清樾特意走这一遭就是来给夏雉撑腰的,怕是猜到她叫她回来会说网上那事。于是她挂上慈爱的笑容,也不多做挽留:“那过些日子我去寺庙烧香的时候再去看你。”

    王清樾轻轻点头,视线从夏老太太身侧看过去,落在夏雉身上,浅笑道:“那我先走了。”

    夏老太太:“好,注意安全。”

    怀安没有走远,把车停在拐角看不见的地方等人。虽然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小少爷坚信夏雉会来,还执意要等在这里堵人。

    夏老太太重规矩,她在,一大家子没一个说话的,都安静地吃着晚餐。

    夏老太太看了眼吃得很香的夏雉,眸子往下,漫不经心道:“小雉……”

    餐桌上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大家都知道夏奶奶要说的是什么事,个个屏息以待。

    夏雉顿了一下,将叉子上的肉递到嘴里,含糊嗯了一声。

    “小邓给我来了电话……”

    “妈。”梨涵心里一急喊了出来。

    夏老太太睨了她一眼,慢腾腾地把目光移向右边的夏雉,“说你要他调离教学岗位才罢休?”

    夏雉咽下嘴里的东西,擦了嘴巴说:“嗯。”

    夏老太太语气四两拨千斤,但却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气场:“理由。”

    “没有。”夏雉说完后明显感觉大家都倒吸一口凉气。

    夏老太太看了她一眼,说:“那就把事情做得漂亮一点。”

    夏雉:“是,奶奶。”

    夏老太太一生就两个孩子,一个不成气候、一个不成气候,一个让她操碎了心,另一个也让她操碎了心。早年她和老头子都想说是不是抱错了,她两怎么能生出两个这样的废物来。儿子女儿不争气,还好有孙儿辈,但现在除了不在场的文树能撑起来一点,其他几个……她目光扫过。

    夏明耀心虚地把头埋进了碗里。夏泠身子一僵,很快又恢复了平日里端庄大方的气质。

    夏雉……她想到刚刚王清樾的态度,心思便活络了起来。

    吃完饭,夏雉率先上楼回了房间,从窗户远眺,有些心烦意乱地看着漆黑的夜色,想着她这一次绝对不会屈服的。就倒床上看起了手机,一打开就看见杨志祺发来的几条短信。她们没有加微信,她应该是从上次确认基本信息时发在群里的消息找到的号码。

    “夏雉,我是杨志祺。对不起,那天晚上我太害怕了,我是想过伤害你,那只是因为我太害怕了对不起,是我没用,难怪邓昶那个畜生会盯上我,都是我活该哈哈。”

    “我甚至都不敢像你一样勇敢地说出来,一个懦夫就该被人嚯嚯死。是我太没用了,夏雉,对不起,我真的太累太害怕了,我只想安稳毕业,是想好好工作赚钱,只想好好活着这也有错了吗?!”

    “如果我死了,凶手就是邓昶!”

    “对不起,夏雉。我好……羡慕你。”

    夏雉眉心紧蹙,电话打过去却已经是关机状态了。

    杨志祺失联了。

    不久前,杨志祺从教学楼落荒而逃后回了宿舍,满脸失魂落魄。室友朝门口纷纷投来视线,在看到是杨志祺的时候很快就移开,视线重新落回到自己刚刚做的事情上。

    彭荔坐在床上往下看了眼她情绪不佳的样子,想要询问什么却想到了两人已经冷战好几天了,终究还是没拉下脸先给台阶。

    杨志祺精神恍惚,敏感脆弱的神经再次发作,脑子里思绪万千,排山倒海一样的情绪就快要将她吞掉了。要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啊一声发泄似的叫出来,搓了搓乱糟糟地头发扑到了桌上。

    三个室友面面相觑,都有些害怕地看向杨志祺:这是怎么了?

    随即两人看向彭荔,对方耸肩摊手表示,别看我,我也不知道。

    暮色四合的A大,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无人经过的小路上,透过挡风玻璃可以看见后面两个人影交叠,黑亮的秀发遮住两人的身影,车子突然开始晃动,很快又归于平静。

    没过多久,杨志祺从车上下来,关上车门,面无表情地整理裙摆,往前走了几步抬头——一潭死水的眼睛陡然瞪大,羞耻、自卑还有恐惧在小小的瞳孔里切换、汇杂。

    夏雉背着画板,一身黑的她完美地融入夜色里,一双揉碎了星星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她,杨志祺像是被这直白的眼神扒光了衣服游街示众一样难堪。

    辛苦遮掩了这么久的秘密,就被这么被人给轻易撞破了。她该怎么办,那么多在脑海里闪过的念头里,不可否认的是她也恶毒地想过——只要她们一样,那就不会有事了,拥有相同秘密的人,会知道怎么做的。

    杨志祺瞳孔骤缩,经受不住打击似的往后退半步,她被自己的卑劣给恶心了个彻底。在被迫和邓昶发生关系的这段时间里,她的心理好像也日渐扭曲了个彻底。

    她痛苦地别过眼睛,再睁开时,夏雉已经不见了。

    邓昶收拾完毕后发现杨志祺还没有走就倒车过来问怎么了。

    杨志祺看了他很久,直到邓昶不耐烦地拧眉催促的时候,她才哑声道:“夏雉……刚刚来了。”

    邓昶的脸色也变得不好看起来,蹙眉嫌弃地催促道:“我来解决,你快走。”

    后来的事就像大家知道的那样,夏雉整理了13页PDF细数邓昶的“罪行”,还有久未出世的大神S出来为她转发,舆论迅速发酵到邓昶也无法控制的程度。

    然后彭荔来找她说,让她给夏雉提供证据把邓昶扳倒,这样就再也不用受他威胁了。她当时心情不好,也不想把自己的伤疤剥开了放进盐水里冲刷,她若是个这么勇敢的人也不会被邓昶瞧上了。他最喜欢找的就是她们这种懦弱无能的人,思及此杨志祺的泪珠鼓出来浸湿了袖子,是因为意识到自己的懦弱才让她遭受了这些伤害,有苦楚也没地方可以发泄,怪不了别人,真的……都怪自己而已。

    杨志祺啜泣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彭荔于心不忍地看过去。

    当时她看到夏雉洋洋洒洒的文字和网上一边倒的舆论,一下就热血上头,却忘了考虑祺祺的心情。时下,网络环境并不怎么好,如果她和邓昶的事情爆出来,祺祺势必会被全世界的人指指点点,不是谁都能承受住这么大规模的舆论压力的。

    有人勇敢,也有人怯弱,但弱小的人又有什么错呢,她们才是受害者。为勇敢者欢呼的反面不应该是指责胆小鬼们。

    彭荔想清楚这些后,眼前一个黑影晃过,是杨志祺突然冲出了寝室。她急忙喊道:“祺祺!”

    杨志祺没有停留地冲了出去。

    彭荔觉得她情绪不对,慌忙从床上下来,一着急踩空了一个台阶,咚一声掉在地板上,跳了两下追上去拉开门却早已看不见杨志祺的背影。

    “怎么了?”

    “她干嘛去了?”

    室友纷纷探头问道,彭荔心烦意乱,勉强扯了个笑容敷衍道:“有事吧,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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