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郁离是被窗边一阵扑腾声吵醒的。寒夜方尽,天色仍蒙着一层深黛的薄雾。微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映出一片斑驳的光影,仿若残雪未融。

    她睁开朦胧睡眼循声望去,只见小白自窗外飞了进来,羽毛带着风中的湿气,一双琥珀般的金瞳在幽暗中折射出锐利如刀的冷光,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在苍州学训鹰时,她曾听森河说过,海东青不能总关在笼子里。起初她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才知道,若不能展翅长空,它是活不久的。

    她起身将窗扉合拢。小白又扑腾了几下翅膀,落在床边。沈郁离怕它再弄出动静吵醒萧弘,连忙竖起一根手指,对它做了个“嘘……”的手势。它不知是否明白了,歪头盯着她眨了眨眼,总算安静了下来。

    身边一向警醒的人却还沉沉睡着。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掌心所触仍是一片灼热。昨夜程老军医的话犹在耳畔,“旧伤反复,身心俱损,勉力支撑已至极限。身体实在承受不住,才会咳血昏迷。”

    沈郁离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却又注意到丝缎上点点猩红的血迹,那颜色刺眼极了。书信中他常道安好。几日不见,她竟不知她一身傲骨的大将军已被伤病折磨到如此境地。世人皆言广宁王萧弘战无不胜,是大晏的护国利刃。然而名剑尚且需要护养,何况只是一副血肉之躯。

    “我不是真的想拦你。”沈郁离低声呢喃着,伸手理了理他散落在枕上的乌发,仿佛自语,“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皇帝让北辰卫守在府外,便就是等着你犯错。皇宫戒备森严,就算你杀出重围,到了天子面前,当年的事情他也不会认的。而你的身世一旦揭开,他必会杀你。我害怕你出事。”

    她说着,话音微顿,轻轻执起他的手,蹭了蹭自己的脸颊。萧弘领兵多年,素来冷静自持,这些道理他怎么可能不懂?若不是悲恸之下身心俱损神思恍惚,又怎会如此冲动行事?他去过翼州,亲眼见过那座白骨遍野,早已化为焦土的城池,也曾在苍州高大的城墙上眺望着玄水以北大片被夺走的疆土,戍守了一十一载。昨夜他眼底隐约的泪光刺得她心里生疼,那该是多深多沉的痛,无声无息,鲜血淋漓……

    忽然掌心微微一动,沈郁离怔了一下,抬眸便撞入一双子夜般幽深的眸子。

    萧弘不知何时醒了。他的声音极轻,鸦羽般的睫毛半垂着,却遮不住满目凄怆。“你不该来,回去吧……”

    “你赶我走?”沈郁离心头一震,失声问道。

    萧弘狠了狠心,侧过脸去,不再看她。

    “回去,别再来了……”

    她忽而有些生气,伸手扳过他的脸,冷声说道:“赶人是要放狠话的。看着我,说你厌恶我,说你不想见到我。”

    萧弘薄唇轻颤,喉结微微滚动,最终猛然转过脸去。房中一时安静得只剩他短促的呼吸和压抑的闷咳,一声一声,像是又要咳出血来。

    他说不出口。她知道他说不出口。她的大将军胸怀磊落,一腔赤诚,怎么可能对她说出那样刻薄的话?看着他咳到眼尾泛红,沈郁离心中一软,鼻尖一酸,连忙倒了杯水送到他唇边,又后悔这样欺负他了。

    “年幼时我在府中的藏书里读到过白马将军虞红莲的名字。靖德末年,达钽人不断犯境。北地兵荒马乱,民不聊生。荆州虞氏一门忠烈,满门男儿全部战死。十五岁的幼女虞红莲拜别祖母披甲上阵,拼死撑起了虞家军的战旗,带着将士们护下了莫儿坡、绥远郡、五马山,还有许许多多的地方。虞将军是大晏的英雄,她的名字该被世代传颂,而不是埋没在见不得光的阴谋里。”她俯下身,将额头轻轻抵在他的额头上,继续说道:“翼州大火的真相总有一天要大白于天下,但不是现在。你若起兵,天子定会诏令各路兵马入京勤王。如今江南叛乱未平,若再起纷争,必会天下大乱,祸及苍生。我有一计,不起兵戈,不伤百姓,但须千日。你可愿意信我?”

    萧弘望向她,小公主眸子里仿佛闪耀着熊熊的火焰,一如两人初见的时候。筹谋千日,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天子争一个对错。换做他人,说这种话或许会被当做痴人说梦。然而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无比认真,无比坚定,无比令人信服。他信她,只是……他不忍心。

    “阿离,我不能连累你去冒险。”他说着,抬手抚摸她柔软的脸颊。大晏的江山历经三百余年,由胜转衰,如今已是千疮百孔,岌岌可危。曾经平定四海,威震宇内的沈氏子孙早已没落。唯有她,仿佛黎明中冉冉升起的烁烁朝阳,又像长夜中耀眼绽放的长明火种。她该永远明亮下去。

    “不只是为你,也是为了虞将军,为了将士们,为了无辜枉死的百姓。我始终相信,在大晏的土地上,抬头应可见天日昭昭。莫要看轻了我。”

    萧弘闻言久久不语,最终只缓缓点头。

    沈郁离微微松了口气,轻声道:“雅量弘高,达见明远。虞明远……真是个好名字。你的养父一定是不想你被仇恨所困,才从未说起过当年的事。我以后唤你明远可好?”

    萧弘深黑的瞳仁微微一震,似是没想到她会唤出这个名字。片刻之后,才又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程老军医说,忧思伤心肺,郁怒损肝脾。”她说着伸手覆在他胸口那处旧伤的位置,“落雁滩那一战后,这伤多次复发,一次比一次严重。这样下去不是好事。你好好把身体养好。其他的事先交给我,好吗?”

    萧弘仍不放心。撑起身子,把她拉进怀里,咳喘了片刻,才轻声说道:“阿离,答应我,一定小心行事。”

    她轻声应了,又去摸他的额头。只醒来这么一会儿,他像是烧得更厉害了。呼吸紊乱不堪,揽在自己腰间的手臂都透着无力。

    “乖乖再睡一会儿。”

    察觉出他的不适,沈郁离连忙扶他躺下。等他再次睡沉,她又轻声道了句“等我回来。”才转身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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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总管和霍莹已经等候多时了,见她出来,忙迎上前去。

    刘总管面露忧色,低声问:“公主,将军他……”

    沈郁离眉间微蹙,又回头望了一眼,“程老军医说京中天气湿冷,本就容易引发旧伤。他一身新伤旧患,性子又刚强隐忍,什么事都自己扛着。以后还得多留心些才行。”

    见小莹儿一脸担忧,沈郁离又拉着她安慰了几句,准备离开时已经将近巳时了。走到广宁王府前庭,她刚好遇到一个熟悉的人。

    “陈典军去哪?”沈郁离出声问道。

    陈大勇一怔,只道了声“公主……”就说不下去了。

    当年他拖着一身的伤来到京城,一心想要为将军和枉死的弟兄们讨一个公道,却连接近天子的机会都没有。伤病交加时若非魏王收留,恐怕根本活不到今日。魏王对他有恩。连陈大勇这个名字都是魏王给他的。然而这些年来,他始终忘不了当年那些旧事。萧弘入京受封那日,一见到他的面容,陈大勇就怀疑起他的身世。魏王警告过他不要再提当年之事,可那日他奉命去寻公主回家,刚好在河畔听到有人言词侮辱虞将军。一瞬间他热血上头,险些拔剑而起。萧弘却先动手教训了那人。再后来,无意间听磬儿和公主说起冷凝川和萧正则的名号,他便确定了萧弘的身份。瞒着魏王把当年旧事全部告诉了萧弘,他已经无颜再回去了。沈郁离问他“去哪”,他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却听她又道:“陈典军昨夜突然离去,父王十分担心。我要入宫去见姨母。烦请陈典军回去替我向父王报一声平安。”

    几句寻常无比的话让陈大勇两眼一热,忽然哽噎,半晌才回了声“好。”

    沈郁离转身欲走,不知想到什么,脚步又顿了一顿。“真相不该被人遗忘,我不觉得陈典军做错了什么。他会好起来的。当年的事情,也定有大白于天下的一天。我们都会看到的。”说完她向他一笑,抬脚迈出了府门。

    陈大勇默默注视着她的背影,忽而发现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不知何时已经羽翼丰满,可以独自面对风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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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郁离一大早急着入宫,其实是去请罪的。昨夜她进广宁王府是硬闯进去的。门口的北辰卫试图阻拦,但碍于身份,没人真敢动手伤她。一夜过去,这事应该早就传到宫里了。与其等着降罪,索性直接入宫请罪算了。

    想是这样想,可入了宫门,她又改了主意,直奔凤仪宫去见了尹皇后。尹皇后一向心疼她这个侄女,见她一身憔悴,两眼红肿,心中一惊,忙问出什么事了。

    沈郁离扑到姨母怀中,边低声啜泣,边断断续续说起自己昨夜听闻萧弘病重,实在担心,硬闯了广宁王府。守在门前那几个北辰卫竟然对她亮了刀,还言语间多有不敬。她从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回去又被父王责骂,她想着皇伯父知道这事肯定是要降罪的,不如自己直接来请罪算了,这才跑来宫里。

    说是来请罪的,却跑来了凤仪宫,没去见皇帝,显然是来求她庇护的。尹皇后看着她长大,极少见她如此失态,心疼不已,忙安抚道:“阿离别哭,姨母替你做主。”

    她拉过沈郁离的手,忽然瞥见帕子上的血迹,脸色顿时一变,“这血……”

    沈郁离吸了吸鼻子,低声道:“不是我的。萧弘被禁足多日,旧伤复发,一直也不见好,昨夜突然就咳血不止。姨母,我怕……”

    尹皇后被她哭得心烦意乱,安慰了几句,又说道:“阿离,你这时候不该去的。”

    “阿离知道,可是使团遇袭,哥哥下落不明,他要是再出事,那我……阿离不敢去见皇伯父,只能来姨母这儿了。”

    尹皇后眉心深蹙,板起脸来郑重问道:“你可是认定了他?”

    沈郁离垂眸不语,只点了点头。

    “为什么?你才认识广宁王多久?京中那么多公子王孙你一个都不爱搭理。他又能给你什么?”

    尹淑华一直觉得阿离很像自己,心高气傲,不会沉迷于风花雪月,情情爱爱。她实在不解,语气里甚至透出了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沈郁离忽然想起以前德均哥哥挨训的时候。那时姨母也常常是这样的语气,甚至还要更加严厉得多。正应了那句爱之深,责之切。

    尹皇后不知道沈郁离曾逃婚跑去了苍州,也不知道她和萧弘朝夕相处过数月,甚至一同经历过生死。面对这一串责问,沈郁离无言以对,半晌才说道:“当初京中大乱,是他不顾重伤千里驰援,解了京中之围。说起来……也算对我有恩。他重情义。姨母若能帮我这次,他也会念着姨母的好,感激一辈子的。”

    这话说得忸忸怩怩,好似满是小女儿家的心思,却又有意无意地提醒了尹皇后,当初若非萧弘率军来援,她也难逃一死。京中许多人,包括天子在内,都受了他的恩情。皇帝恩将仇报,正好为她制造了一个收揽人心的机会。

    天子久病,尹淑华身居后位,在朝中的影响日渐增大,隐隐有辅理政事的苗头。沈郁离几次入宫,早已察觉出姨母与以往不一样了。宫中众人都以为她丧子之后伤心过度,才将养在膝下的三皇子视如己出,把宠爱都放在了他身上。筹谋拉拢朝臣,也只是一心为三皇子铺路。

    然而沈郁离见过她对亲生的二皇子是如何严厉的。一味宠溺纵容三皇子,绝非是因为伤心过度。尹皇后并不想将他教养成一个合格的帝王。她真正想要的,是年幼体弱的三皇子日益加深的依赖。如此一来,等他登基,她便能如当年的章献明肃皇后一样,权同听政,临朝称制。

    此次入宫,即是求情,也是试探。父王醉心棋艺,她从小就在一旁观棋。早已明白,若要取胜,首先需要弄清这棋局之中所有人的心思。

    果然,沉吟片刻后,尹皇后轻声一叹,“你认准了,那便就这样吧。广宁王为国征战多年,确实也不该如此苛待。你带着太医去看看,就说是奉了本宫的旨意。陛下那里,姨母替你周旋。”

    沈郁离谢过姨母,辞别出宫。得了懿旨,她多了一丝底气。猜透了姨母的心思,她却又难以平静。这场棋局注定只有一方能胜。皇权的诱惑下,无人知道棋局中的众人都会做出些什么。千日太久,若想不起兵戈,不伤百姓,恐怕要将这千日之谋缩减成百日才行。她需要更多的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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