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绵长,檐角铁马撞碎三更雨时,宋磬儿正捧着药罐往屏风后走。小公主烧得浑身滚烫,雪色寝衣被冷汗沁湿,口中念念叨叨的,一会儿嚷着热,一会儿嚷着冷。眼看被子又被踹到了床下,她愁得手忙脚乱,转头正要往火盆里添炭,却见鸦青色衣角扫过槛窗,沾着夜雨的狐裘在宫灯下咻的一晃。

    “王爷怎么……”

    宋磬儿的话音卡在喉头。萧弘竖起食指抵在唇间,黑衣下的身形像是比上次见时又清减了几分。想起公主说过的话,宋磬儿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倏地红了。

    “她怎样了?”他低声问道,目光落在钉在墙上的绢帛上。密密麻麻的人名以丝线相连,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其中关键之处,又再用朱砂批注圈点。魏王醉心棋艺,棋友大多在朝为官。沈郁离自幼在父王身边观棋,每每听到一些只言片语,拼凑起来,便成了这错综复杂的网图。前些天,她明里暗里见了其中许多重要人物。可能是累着了脑子,又淋了场雨。这一病,竟就病来如山倒了。

    “公主从小鲜少生病,没曾想这次病得这么厉害。太医来过了,宫里也赐了药,可就是还不见好,烧得都说胡话了……”宋磬儿本就心急,说着说着,声音哽咽了起来。

    “她太累了。”萧弘眸色一暗,指尖抚过绢帛上纵横交错的丝线,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不伤百姓,不起烽烟,谈何容易?她的千日之谋,是要耗尽心血的。

    鲛绡帐中,小公主正陷在梦境里。鹅梨帐中香混着药味萦绕在她鼻端,无端掺入了一丝松柏的冷香。恍惚间她又回到了那片月色下无边无际的雪原。飞驰的马蹄溅起片片飞雪。他肩上垂下的发丝坠在她脸侧,舒展而英挺的眉像是远处延绵的雪山。

    她挣扎着睁眼,正撞见他俯身时垂落的发梢。

    “明远……”沈郁离烧得声音发飘,边暗自琢磨着原来大将军也是会深夜翻墙的,边伸手去够他的衣袖。

    “醒了?”萧弘轻笑,鸦青色的狐裘在烛火下泛着幽蓝,稳稳托着药碗的手背透着青色的脉络,依旧苍白得有些过分。

    沈郁离刚要扬起的笑靥突然凝住。这人唇色比他衣襟云纹里的银丝还淡,分明就还病着。她伸手去探他的额头,烧得滚烫的指尖半天也分辨不清他是不是也在发热。她迷迷糊糊的脑袋拼命琢磨着,摸不出凉来,那就是烫了。

    静夜中忽然一阵东西翻倒的声响,宋磬儿捧着姜汤匆匆跑了进来,见到的便是这般景象:小公主赤脚踩在软榻上,青葱白玉般的手指紧紧攥着狐裘的毛领,大将军咳得单膝抵住床沿,黑衣下的脊背绷成一张将折的弓。药汁泼洒在两人交叠的衣袂间,氤氲出一片苦涩的药香。

    “说了伤在心肺需要静养,你发着烧跑来做什么?!”沈郁离气得指尖发颤,“磬儿!拿御赐的冰蟾丸来!”

    萧弘却扣住她手腕,掌心温度灼人,“阿离别嚷……”话音未落便又是一串咳呛。宋磬儿慌得打翻了床边的妆奁,一匣珠玉滚了满地。沈郁离突然发了狠劲,拽着他的衣带将人按在榻上。金丝楠木床柱撞到了后腰,疼得萧弘咬牙闷哼了一声。

    这阵势把宋磬儿吓得扑通跪了下去,却见自家公主扯来锦被将人裹住,发间绯色的丝带缠上萧弘腰间的青玉带钩,黑衣与雪色寝衣交叠,倒似一幅泼墨山水。

    窗外雨声忽密,宋磬儿觉得好像应该上前帮忙,但又似乎……不用。于是默默放下姜汤,退至外间,捧着红扑扑的小圆脸呆呆发愣。

    “听说你病了,我不放心,想来看看……”萧弘喘息着笑出声来,“公主如此神勇…还以为你要揍我……”话未说完便被瞪了回去。

    小公主赤金臂钏贴着他起伏不定的胸口,“再逞强乱跑,信不信我真的揍你?”

    萧弘暗自揉了揉撞得生疼的后腰,抬手轻拍着她的背,“岂敢劳烦公主亲自动手,下次我铁定自己躺平。”

    沈郁离“哼”了一声,抽抽鼻子从枕下摸出一条红绳系在他腕间。萧弘低头看着那道殷红,唇角泛起温柔的笑意,“这是哪来的?”

    “前几天去清水寺求来的。”沈郁离用力将红绳打了个死结,“保平安的。”

    “清水寺?”萧弘挑眉,“阿离什么时候也信这些了?”

    “我去见一个人,刚好看到许多人去求,就想着,别人有的,你也要有。”沈郁离靠在他肩头,抬眼看他,“你可听说过凤如居士?”

    萧弘摇头,指尖轻轻梳理她散乱的青丝。

    “那可是个奇人,将来有机会带你一起去见见。”沈郁离说着,声音渐弱,不一会儿就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辰时三刻,宋磬儿悄悄端着早膳进来,只见狐裘委地如夜色倾颓,小公主蜷在广宁王怀里睡得正酣。萧弘苍白的手指仍虚虚护着她后心,腕上红绳与公主的青丝缠成了结,像极了话本里说的永结同心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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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大亮时,沈郁离终于睁开了眼睛。

    昨夜被冷汗浸透的锦褥早换了新的,温好的药和一碟蜜饯端端正正摆在床头小几上。若不是枕边残留着一段松雪气息,她几乎要以为昨夜真是烧糊涂了,做了场梦。

    “人呢?”沈郁离边问边朝枕下摸了一把,清水寺求来的红绳果然不见了。

    宋磬儿正跪坐在榻前整理衣橱,闻言忍笑抬头,“谁呀?”

    “我昨夜好像做了个梦。”沈郁离含糊说道。

    “公主梦到什么了?”

    “不记得了……”晨光里,小公主的耳尖泛起可疑的红晕,“我说什么梦话没有?”

    宋磬儿慢条斯理地叠着熏好的衣裳,“说了挺多的,公主问哪段?”

    “随便哪段。”

    磬儿干咳两声,挺直腰板,学起幽怨的调子,举起药碗作悲愤状,“呜呼哀哉,苍天无眼,本宫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竟要栽在太医院这群庸医手里……”

    “算了算了……”沈郁离踉跄起身,扯过搭在屏风上的绯色外裳裹住单薄寝衣。烧退后的身子轻飘飘的,像踩在云絮里。

    磬儿看着都怕她摔了,连忙又扶她坐了回去,转身从屏风后的柏木案上拿来张墨迹未干的笺纸,递给她看。

    “北疆密报,世子冬月初六归京。”

    铁画银钩的笔迹力透纸背。笔锋里裹着北地朔风的凛冽,又显出几分月下松涛般的从容。忽有穿堂风掀起笺纸一角,露出背面几行小字。墨色浅淡,像是执笔人添的私语。

    “乖乖睡觉,切勿劳神。待你康复了,再与我说凤如居士。”

    窗外日头渐高,满地银霜褪去。沈郁离攥着笺纸倚在窗边,晨风带着丝丝凉意扑在她发烫的脸颊上。而此时,萧弘已经去了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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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宁王府解禁之日,萧弘单骑出府。京中百姓纷纷奔走相告,夹道观望。镇北军暂驻于京畿的十万将士更是望其冠缨而士气倍增。

    萧弘打马入营时,镇北军的白马战旗已经再次在校场上升起。营中“威武!”之声直冲云汉,声浪如出征的号角,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韩宗烈、韩宗耀兄弟俩一起迎了上来。他们身后的两人却是十分面生。

    “这是圣上派来的窦文冲窦将军和葛玄瑛葛将军。”韩宗烈边向他介绍,边用铁掌大力锤着两人的肩膀,像是想把他俩当成钉子砸进地里。

    “圣上突然把弟兄们交给我带,营里的军务太多,又是粮草军械,又是早晚练兵的,我这脑子实在理不清楚。”他说着,照着韩宗耀的屁股踹了一脚,“这小子就知道添乱,啥也帮不上忙。好在有窦将军和葛将军在,营中大小事务如今都靠他们。”

    话毕,韩宗烈又是猛力一锤,直锤得两人龇牙咧嘴,碍于面子,又不好出声。

    萧弘扯扯嘴角,干巴巴道了声“辛苦。”

    窦文冲上前一步,冲他抱拳,银甲泛着冷光,与镇北军的玄甲格格不入。

    “圣上体恤广宁王,特命末将等继续留任,协理军务。”

    “那便有劳了。”萧弘应着,冲两人点了点头。

    已经入了冬,接连几日阴雨不停使得京城更加湿冷。萧弘干咳两声,问道:“宗烈,将士们过冬的棉衣和火炭都备好了吗?”

    韩宗烈挠挠后脑勺,“户部那边前两天来人说……说啥来着?”

    葛玄瑛连忙接上话茬,“都准备好了,请广宁王放心。”

    萧弘拢了拢狐裘,“今年好像比往年还要冷些。千万多留意一下,别出什么差池。”

    韩宗耀有些疑惑地看向他,“将军是不适应京城的气候吧。比起往年在苍州,京城虽然总下雨,也还是暖和多了啊。”

    “你当人人都像你一样火气旺盛?”萧弘轻笑一声,望了他一眼。

    韩宗耀讪笑着挠了挠脑袋。韩宗烈立刻咋呼着让他去查冬衣火炭的账目。韩宗耀刚一转身,他又把窦、葛二人往外一推,“这小子掰着手指头都查不明白数。窦将军和葛将军若是得空,还是烦请两位也一道去吧。”

    等两人都出去了,韩宗烈在他们身后呲牙一比划,那架势,像是要拧掉他俩的脑袋。

    “将军放心,营里一切如常。”他说着端起茶壶对嘴猛灌,“咱这脑子,跟薛半仙比是差了点。糊弄他俩,还不在话下。哥儿几个跟他们装傻,他们还当咱真傻。一天到晚拿腔拿调的,早晚给他砍成八段。”

    “粗中有细,不愧是我韩大将军!”萧弘笑赞一声,扯过他的肩膀,“刚好他俩滚远了,我正有要事和你商量。”

    说完正事,萧弘又问了几句营中近况,便让韩宗烈忙去了。目送着他走远,萧弘手抵着胸口又是一阵轻咳。今日回去之前,他还有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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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年这个时候,苍州已经准备过冬了。临兴地处龙川以南,虽不比北地寒冷,到了这个时节,也已是满城落叶,处处都是萧瑟景象。

    不是战时,营房里安静得很。房中只有齐怀安一人。韩宗烈来过之后,他几乎没开口说过话。受刑时的情景一次次在他脑中回放,挥之不去。镇北军一向军规严明,萧弘初掌兵符时,为了整顿军纪,不止一次惩处过触犯军法的将士。他从没想到,有一日那刑鞭会落到自己身上。更没想到,那刑鞭会因自己而落到萧弘身上。雨中的一幕幕恍若噩梦,他紧紧闭上双眼,不敢再想。

    齐怀安很少提起,他曾有个亲生兄长,待他极好,可惜未到弱冠便死于战乱。从军时他还是个稚嫩的少年。表面上装得沉稳,其实心里害怕得很。小时候吃不饱饭,他身量又高,细长得像个豆芽。第一次踏上杀声震天的战场,午夜梦回,眼前全是残破的肢体,痛苦的惨叫。喷溅而出的鲜血染红他的战甲,手中的剑沉重地举不起来。无数刀光剑影迎面而来,他挣扎着无法躲避。有人轻轻晃醒他。梦魇散去,黑暗中他看到一个高挑的剪影,下意识叫了声“哥……”萧弘揉了揉他的头,递了杯水给他。见他渐渐平静下来,对他说了句“睡吧。”

    那之后,齐怀安就和霍铮一样,成天跟在他屁股后面喊哥。霍铮对此颇为不满,总和他嚷嚷。萧弘倒是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自然而然的应着,仿佛真的是他们的兄长一样。而现在,阿铮不在了,自己怕是也没有再一次站在他身边的资格了。

    屋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齐怀安猛然转头看向门口。隐约的交谈声传来,萧弘的声音十分好认,另一个听起来像是这几天照顾他的小医卒。他屏住呼吸,还是听不太清他们都说了什么。只有萧弘最后的只言片语传入耳中,“…这几日天冷……照顾好他。”随后那熟悉的脚步声又远去了。

    背上层层叠叠的鞭痕早已不疼了,齐怀安却像又被抽了一鞭子,身体忍不住轻轻颤栗。不知何时开始,有泪无声滴落。以前他也曾在宗烈笑话宗耀眼泪鼻涕泛滥的时候跟着起哄,惹得宗耀火冒三丈追着他打。而此时,他却迫切的想要宣泄。房中只他一人,就算哭出声来也没人知道。寂静中他倔强的一声不吭,双手紧握成拳,暗暗发誓,要回去,堂堂正正的回去,回到他身边那个位置!

    冷静下来的时候,齐怀安撑起身体走出房门,不去理会身上的伤痛。天空中有大片灰色厚重的云,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中透出,如数道光剑,直入大地。他仿佛很久以来第一次抬起头,伸直了背脊,轻轻呼出一口气。心中几乎压碎他的重量忽然轻了几分。脚下依旧有路,有人在等他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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