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牧童的歌声在远处游荡,暗蓝色夜幕下,山脚村落下的炊烟一屡屡上升至消散虚空,空气中充满沾了潮气的芳草泥土香混着干燥的柴火味。

    不到一天,听说那位同游迷路的小夫妻终于回来——对外当然说的是男女同时失踪,村里人们悬在心头上的大石落下,一切又能恢复正常。

    夜色渐渐沉,村民把热乎乎的丰盛晚餐特意送到小屋,出来接食篮的老妇人从来不会给他们好脸色。

    他送完餐饭拔腿就走,只是走的时候看到小屋一左一右同时亮了两间屋,心里嘀咕:小夫妻怎么不住一屋?

    萍姑关上门,目送那村人安分离去。

    她仔细验过饭餐,把饭菜布置到床前的小桌,轻声对床上昏睡的女子唤道:

    “小姐,该吃晚饭了。”

    “咳……”

    纤纤玉手撩开床帐,露出张再无苍白之色的小脸,脸颊有了红润气色,但眉眼之间过于疏懒落寞之色,让本是艳丽五官的多了一份清丽,说出的话也是柔柔淡淡。

    “多谢萍姑姑。”

    萍姑忽道:“小姐错了。”

    陆玉音放下玉箸,不解抬眼望去。

    “大小姐从不会对奴说‘多谢’这样的话……玉娘,是你吧。”

    “啪”

    筷子从手中掉落,陆玉音吃惊地望着眼前样貌平平的老妇人。

    也许早该做好心理准备萍姑能看出她不是陆熙仪,照她看来,萍姑的手段绝不在府中大管家之下,一直当府中小姐的教导嬷嬷实在委屈了,说到底是陆熙仪太过受宠爱的缘故。

    陆玉音苦笑,“是我小瞧,您将姐姐从小抚养到大,当然能认得出。”

    萍姑平静地从地上捡起筷子,从篮里取了双新的来。

    “两位小姐都是我接生的,我看着两位大小姐的时间比夫人的时间都长,也许有时候犯个迷糊,可再多相处会儿,哪里会瞧不出?”

    “萍姑……”陆玉音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她。

    萍姑与她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但陆玉音总对她有些害怕,说不上是因为萍姑总代表陆熙仪,还是因为母亲对萍姑的态度,但毫无疑问的是,萍姑没有家人朋友,生是陆府人,死是陆府鬼,绝不会背叛他们。

    “二小姐放心,萍姑知道事情轻重,主子们的事儿,奴不会多嘴一句。”

    陆玉音放下心来,自己没她稳重,虽多个人知道,但总是能帮衬,只是瞧着萍姑神色,毫无生气,不过也是,如今只有他们两人在刀尖行走,谁都会灰心。

    “萍姑,你觉得他……”陆玉音小心翼翼看向另外一个方向一眼。

    自早晨一别,陆玉音这儿送来许多汤药和两三盆碳火,午后大夫来诊了一回,说是并不大碍,听声音是到隔壁屋里报了信,顾景桢就再也没来看过。

    陆玉音没脸把那事说出来,支吾问萍姑,萍姑说顾公子下午在山中亭里跟几位同僚相处,从神色和举止并未察觉异常。

    “你觉得他能否……”陆玉音紧张低声问道,“他们相处时是何种场景?你、你大胆说吧,我不怪你的罪……”

    萍姑不得已,说:

    “奴在大小姐跟前侍奉,免不了看见些什么……这便不是奴有些窥探,大小姐与顾公子不过是三五日邀一回品茶赏诗,坐不到半柱香,隔开桌子,并无亲昵之举。顾家是何等人家?太祖奶奶在宅中坐镇,相见皆有婆子丫鬟在一旁看着,出了顾家,这一路各自相安无事,绝无半步逾矩。这般如何,从前也是如何,如贵女公子们的诗会一类的,二小姐知道,那是众目睽睽。”

    顾景桢的祖母病重,既是有诰命的老夫人,当初病危之时,圣上怜惜顾家忠烈,特许顾景桢回乡照顾,带着陆熙仪,算是给老人家见见孙儿媳,以免出了意外也算满了愿望。

    陆玉音仍是忧心忡忡,萍姑不由多说几句宽她的心,回忆起以往,接下来的话显出慈爱之意,充满皱纹的脸上有了微笑。

    “玉娘小时候不也总跟他们一块玩儿么?那时候你看着顾公子跟大小姐热闹,小孩子家家,不作数,大了,断不能这样,奴说一句大胆的话,只要二姑娘多摆派头,以顾公子的尊重礼数,到京城他未必都能认出……”

    陆玉音轻吸一口气,声音很小,眼神闪烁着什么。

    “如果……让他一直认不出呢……”

    萍姑一愣,浑浊的眼直直看着她,低声惊呼,“原来你们是想……”

    说到这儿,她不免有些同情二小姐,大小姐有一千一万个出路,都是疼爱她的父母家里挣来的,二小姐这般,未必是她自己甘愿。

    萍姑沉默一会儿,数十年,她见惯深宅大院里稀奇古怪的事,这个年纪,早就把自己的命不当回事,不知这两位小姐打得什么主意,但总之,是为了陆府。

    眼前少女的脸上充满迷惘和悲伤,萍姑依稀记得,小时候的二小姐想跟着大小姐他们玩,但总是被远远甩在后面,那时候,会有一个少年拉着二小姐的手,没露出半分不耐烦。

    顾景桢已经名满天下,那个同样惊才绝艳的少年呢?

    萍姑忽然想问一句,直觉却告诉她什么都不该问。

    萍姑面上露出坚定神色,似乎有些不认可这位二小姐的优柔寡断,语气坚定说:

    “顾公子为人高傲,大小姐亦是温良,始终没越规矩……奴说句难听的话,同床夫妻也未必知心,习惯和细节非亲近有心之人才能发现,两位清清白白,他们——谁也不知谁!玉娘休要担心,莫先自乱了阵脚。”

    陆玉音微微点头,心定些,低头呷一口汤,“我们何日启程,我该先给他道声谢。”

    比起顾景桢先来问,她该主动解释失踪一夜到底是为何,这样比心惊胆战等待问责好得多。

    “小姐身上还好?奴猜想,明日就该启程了。”

    “今天睡足一日,又吃了这么多进补汤药,我已大好。”

    陆玉音心想顾景桢不喜人打扰,这会儿见不着人,是刻意回避,看来只能等出发前亲自找他说明缘由。

    主仆二人又把借口对上一对,只说那日傍晚打水,看见水边蜻蜓扑水,芦苇飘荡美景而心有好感,不知不觉耽误天色,碰巧一跤跌到水边晕了过去。

    陆玉音身上轻轻浅浅的跌撞淤青做不得假,屋后芦苇水丛的淤泥痕迹也证明有人从该处上岸,再硬说是巡逻人手只在自家屋子旁搜寻不圈,不够仔细,才闹了一场笑话。

    她们合计一番,心想没什么差错,陆玉音便又好生歇了一夜。

    到第二天傍晚,听说已收拾行囊,因这次找人的风波,白日休整足了,离去时想趁夜里不引人注意,低调出镇,所以夜间出行。

    陆玉音更衣梳妆的空当,隔壁屋子又悄悄没了动静,萍姑来禀告说顾公子已在等待,她们得快些准备出发。

    “萍姑,你先收拾吧。”

    陆玉音在镜子前看看自己的脸,确保没露出怯态,心里把预计说给顾景桢的话过了一遍又一遍。

    “哎!”

    萍姑急忙行动,边整理衣物便扭头说:“小姐,‘雪绒’在隔壁家养了两日,门口有个丫头会来还猫,若是您看到笼子,让人收了放车里,怕他们粗人笨手笨脚,把猫惊着……”

    陆玉音点点头,心想好久没见过那猫。

    陆熙仪养了只波斯白猫,名叫“雪绒”,无事便逗两下。以前白猫在府中犹在自家花园散步,偶尔迷路蹿到陆玉音眼前,雪白一团,她想摸,但从不会被陆熙仪允许,这心思也不敢让姐姐知道。

    陆玉音没多想,一开门,外面传来搬运整理的嘈杂声,穿过院子,看见门外停了两辆马车。

    七八个仆人护卫正搬箱子装车,四五步远,有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站在墙边,手里提着木藤笼子,一边频频低头看猫,一边左顾右盼等待人。

    “小姐。”

    从身旁路过的下人恭敬问候一句,陆玉音恍然一瞬,复又微微颔首,这一停顿,跟平常的高傲样子正好没有区别。

    “大姐姐……”

    女孩看了看她,走过来的时候很慢,怯生生拉陆玉音的衣袖,眼睛闪动着犹疑,但还是将笼子提高些,“你的猫。”

    “谢谢你帮忙照顾。”

    “喵!”

    陆玉音接来,隔着笼子,看了看,打算换一个更坚固些的木笼,没想到那猫忽然朝她哈气,声音凄厉,缩身往后躲去。

    小女孩紧张地看看猫,再盯着她的脸,结巴起来,“不是你、不……”

    陆玉音的微笑僵在脸上,手上稍用力拽回猫笼,“小妹妹,早些回家吧。”

    陆玉音急忙转身,刻意把孩童澄澈无邪的打量目光抛在身后,头脑犹如被敲击震过的钟,嗡嗡响。

    一转身,正好对上窗边顾景桢注视她的冰冷目光。

    她抱着笼子走近的动作机械,短短几步路,却又漫长无比。

    “进来。”

    男人轻淡嗓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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