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会先沉浸在失去的情绪里,几天,几月甚至几年,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

    迈克尔游魂似地回到她的故乡参加葬礼。

    就在他们结婚的小教堂,棺椁摆在教堂深处。光线像是穿透海面般穿过石窗棱,难以抵达沉重黑暗吞噬的海底,隐隐绰绰地照亮棺材。

    圣歌没完没了地唱诵。

    大家跪下、起来地重复。

    无数西西里人来到维太里夫妇面前,与他们握手、拥抱。不同的面庞相似的神情,眼圈微红或挂满泪水。

    “要是我再多布置一道网就好了。”棕发的女孩哭得双目红肿,靠在玛莲娜怀里不断内疚反省,“风太大……网没有挂住岩石……”

    美艳的女人几夜没有睡好,神情憔悴,仍耐心安慰:“罗莎,我们谁都无法预料,别过度自责,艾波希望我们都开开心心。”

    她们的身后,玛格丽特.布扎迪胖乎乎的小手攥有一小束雏菊,小脸被风吹得通红。她的母亲在照顾年迈的曾祖母,无法时刻关注她。

    六岁的小姑娘看向一直站在棺椁旁的男人。他闷声不响的模样看起来严肃可怕,但她并不害怕,相反的,她觉得对方很可怜,那漆黑眼底之下的委屈惊惶,就像她弄丢玩具小熊一样。

    “你就是维太里小姐的丈夫吗?”她问。

    迈克尔看向仰望他的小女孩,大大的眼睛、浓密的睫羽。没有吭声。

    “你伤心吗?”

    男人仿佛站在静到极致的池塘,池水没过胸口,一言不发的窒息。

    没有得到回答的小姑娘自顾自说道:“我爸爸去年也躺进了一样的棺材,妈妈很伤心,但玛丽奶奶说他去了天堂,那里有好多鲜花蝴蝶。我觉得维太里小姐一定也上天堂了。他们会像听广播一样,每天收听我们的消息。希望维太里小姐会喜欢这个花。”

    玛格丽特说完,踮起脚,拿雏菊的手尽全力往上举,努力把鲜花放到比她还要高半个人的棺材上,可她太矮了,哪怕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够到。就在她准备放弃找母亲帮忙时,一双成年人的大手接过她的花,轻轻放到浅棕色的棺材板。

    玛格丽特咧嘴,随即想起母亲的叮嘱,收拢笑容,低头礼貌地说,“谢谢您,维太里先生!”

    小小的孩子并不明白姓氏之间的差别,一厢情愿认为把维太里小姐改为先生就行。迈克尔没有纠正,又站回到桃花心木的棺椁旁的位置。

    光线幽暗,他仿佛一尊真正的雕塑,沉默恒久地站立,目光凝定在教堂阳光明媚的门口。

    亲友们对他的冷漠颇有微辞,似乎他就应该表现出刻骨铭心的哀恸,衣衫不整、蓬头垢面才符合艾波洛尼亚的鳏夫身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西装革履,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眼泪都没有一滴。

    送葬的队伍很长,知道她另一重身份、不知道的人都来了,断断续续绵延近两英里。乐队跟在棺椁后面,奏着比婚礼更热闹的乐章。

    上好的实木棺材沉入地下,一捧一捧的土壤覆盖。

    “她可真轻,像是没有被装在里面。”有人嘀咕道。

    那是自然,棺材里面空空如也。她永远沉眠于地中海。

    葬礼结束,天还很亮,迈克尔沿着石头铺成的村道,向初遇的那片柑橘林走。在那片树荫坐下,他扯松了领带,抬头望天,穿过浓密的枝叶,天空剔透得像块蓝玻璃。

    空气中传来隐约的柠檬芬芳,他敞着胸口,倚靠大树睡着了。没有做梦,被冷醒了。冰凉的雨点滴在胸膛,冷得人想打寒颤。他怔忪地环顾四周,忽地站起身来,大踏步向十英寸远的灌木丛走去,仿佛那里躺着一位躲懒睡午觉的狡黠少女,等待他唤醒。

    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下来脚步,整个人剧烈地抖了一下,又快速转过身,走回大路,头也不回地向维太里咖啡馆走去。

    咖啡馆自然是关门的。连门口平台的桌椅都收了起来。他在店门口站了一会,脑子乱作一团,想起关于平行世界的猜想,还有量子力学的假说。心想,也许存在古怪的仪式、一些超自然力量,没准真能让她回来。只要他够努力。就像去年他用尽各种办法让她嫁给他一样。他甚至凑近店门紧闭的木板,用俯身轻碰那珠帘,仿佛能穿越时空,触上那双探出的奶油小手。

    这当然毫无用处。迈克尔闷声不响地锤击门板,玻璃珠撞击,发出烦乱的嘈杂声响。

    天灰蒙蒙的暗,雨下得更大,整个人都淋湿了。

    回到她家,维太里夫人惊呼一声,立刻拿毛巾给他擦拭,又拿来安布罗斯的衣服让他去艾波的卧室更换。

    将女儿的丈夫送上楼,维太里夫人回到壁炉跟前捧着圣经,翻来覆去地低声祷告。其余诸位亲友围成半个圆圈,几人时不时翻动烘烤的婴儿尿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肥皂和面包混合的味道。

    “艾波对所有的情况都做了打算,按照遗书上的内容,我们的组织架构不变,未来十年以发展工农业为主,我们要做的就是在保证经济发展的同时,与共产党、社会党保持联系,保证工人、农民的生活利益。”玛莲娜揉了揉眉心,“艾波的个人财产全都要捐赠出去,她附了清单。罗莎,到时候你和罗马的那位曼奇尼一起做这个事儿。”

    “是…”棕发女孩打了个哭嗝。

    皮肖塔问:“艾波名下的专利呢?”如果没有在遗嘱里写明,很有可能通过一些法律手段,被那个美国人继承。他必须要问个清楚。

    “都已经转移出去了。”玛莲娜眼底闪过一阵悲憷,“二月她就在着手这件事了。”

    众人一阵沉默,就连维太里夫人也停下祷词。壁炉里的柴火劈啪作响。

    迈克尔平静地走下楼,平静地走到玛莲娜身边,平静地从她手里抽出那封遗书,平静地阅读起来。

    【我挺好,就是三不五时想起曾经的一些事。我爱西西里,我喜欢红霞满天的傍晚,喜欢羊群棉花般飘在山岗,喜欢葡萄柑橘柠檬沉甸甸坠在枝头。我承认我走了一步险棋,特雷扎并虽然脑子没有克罗切好使,但他位高权重,并不好对付。因而我设下了一个漫长的圈套。西西里人常说,要让朋友低估你的优势,让敌人高估你的劣势。克罗切死后、我们大获全胜之时,在特雷扎眼里,我们的优势过于明显,我能做的只有手动创造一个劣势,吸引他的注意力,从而让我们实现最终目的。而我的朋友们,当你们在读这封信时,那正说明所有的目的均已达成。这就挺好。

    如果我的尸体冲上海滩,请先安抚发现人,我并非有意给他/她的生活带来死亡的阴霾,如果那恰巧是个女孩,请向她讲述我的故事,并从我们乏善可陈的首饰里挑选一枚戒指送给她,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如果没有,也请不要浪费气力,就让我的遗骸沉入地中海深处,像死去的鲸鱼一样,永远成为西西里的一部分。

    此外,关于我为数不多的遗产。请将所有的书籍捐赠给巴勒莫图书馆,但留下中文书籍,将它们和我收藏的一些东方小玩意儿一起,捐献给远东的古老又年轻国家。

    我还没见到我的孩子长大,这确实有些伤心。如果未来他问起我了,就让他看看那条我们共同推动的宪法,告诉他,他的母亲死得很有意义。我相信他能在教父母的陪伴下茁壮成长。

    再见了,我亲爱的朋友们。吻您,我的父母;吻你,我的姐妹;吻你,我的兄弟:吻你,我的孩子。

    祝万事胜意。爱你们的艾波,11月18日】

    那片薄薄的纸在晃动的火光中摇摇欲坠,脆弱得像是一层冰。

    迈克尔翻来覆去地阅读,从头到尾、字里行间反复咀嚼,盯着信纸看了半晌,混沌的大脑模模糊糊地触碰到一些残酷而真实的真相——她不爱他,她从未爱过他。

    像是为父亲的难堪境况解围,摇篮中的孩子撕心裂肺地哭起来,他并不知道自己失去了母亲,只是饿醒了。

    吉里安诺从壁炉边的座椅站起来,有条不紊地冲泡奶粉。去年西多尼亚生完维维她忙着准备时装周,没空喂奶,他几乎独自将女儿喂大,因而格外娴熟。他将奶瓶塞进哇哇大哭的嘴里,安多里尼咕咚咕咚地喝起来。

    维太里夫人怜爱地看着狼崽似喝奶的外孙:“胃口可真好,以后肯定长成身强体壮的棒小伙。”

    吉里安诺双手抱胸打量着小婴儿,“也许他以后还能给我当帮手。”

    维太里家的男人粗声叹气。因为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要是艾波在,准会呛吉利安诺几句。

    德文特似乎一夜之间成长了不少。艾波去锡拉库萨与司法部长会面前,曾与他谈过,彼时他并不知道这是与妹妹的最后一面,仍犟得不认错,说了一些赌气伤人的话。可现在,他回过神来,知晓艾波、吉里安诺、安布罗斯他们对他的隐瞒并非瞧不起,仅仅出自对他的保护。此刻他将这情绪凝到襁褓中的侄子身上,他轻声说:“托尼会像他妈妈一样拥有不设限的人生,可以当整日耕作但快活的农民,当早出晚归报酬丰厚的工人、当自由自在的画家……”

    说着说着,男孩的眼睛湿润起来,泪水模糊视线,他忽然看见侄子肥嘟嘟的脸庞上出现一道阴影。

    是孩子的父亲。不知何时来到了摇篮前,用一种称量货物的眼神端详着自己的儿子。

    迈克尔举高临下地望着安多里尼。他对他的出生并不抱有期待,甚至憎恨这个东西抢走艾波洛妮亚的注意力、损害她的健康。但此刻,望着他那双肖似艾波的、棕中带紫的眼睛。这个西西里罕见的鳏夫突然意识到,这是艾波的骨血,是他们唯一的羁绊,是她送给他的礼物,是她最美妙的遗产。

    他绝不允许他们抢走他。

    “我会带他回罗马,亲自扶养他。”

    “不可能!”女人嗓音尖利地阻止,却并非出自维太里夫人和玛莲娜,反而是一直温柔和婉的西多尼亚。她双目微红,眼底却射出箭矢般坚定的情绪:“艾波的遗嘱里写明了,安多里尼由我和图里扶养,我们是他的教母。”

    苍白着一张脸,她一字一顿地补充:“我不会让你这个伤害过艾波的人扶养她的孩子。绝、不。”

    迈克尔无端觉得可笑、可悲。压下心里一浪一浪,如同潮水拍打崖壁的悲哀,他有礼有节地说:“我是他的父亲,忠于他的母亲,且家世优渥、工作体面。无论是哪里的法官都不会绕过我,将孩子判给你们。”

    西多尼亚咬牙想要反驳,却同时被丈夫和玛莲娜阻止。她深呼一口气,而后生硬地让步、提出要求:“每周必须让我或者图里见他一面。如果你再娶,就必须将他送回来。”

    “没问题。”迈克尔不熟练地将喝光奶的儿子从摇篮中抱出,用先前看到的姿势轻拍婴儿背部。维太里夫人欣慰地上前,轻声教女婿如何给婴儿拍出奶嗝。

    *

    迈克尔带儿子回到罗马。

    生与死的界限似乎极近。前一天大家还为艾波的逝世而悲伤,后一天就像看到事情的了结,投入各自眼前繁忙驳杂的生活。

    他申请调去更偏僻且忙碌的部门,条件是允许他带着儿子上班。上司同意了。

    曼奇尼和罗莎莉亚处理完艾波的所有遗物,没有了铺天盖地的书本,家里一下子空荡了起来。他又买了些书填满屋子。

    有一天,他把儿子哄睡,没有继续睡沙发,鼓足勇气躺上艾波的床,头靠着她的枕头,只觉得后背踮到了一本硬物。掀开床褥,发现那是一本写满方块字的日记本。他花了好几个周末时间,终于弄懂第一天的内容时,一时痴呆呆地坐在书桌前。

    当晚,他就做起了怪梦。一会儿梦见她像鱼一样在海浪里穿行、游曳,却突然缺氧得挣扎起来,左胸的那个枪洞溃烂、发霉、长出肉芽般的触手,将她拽如永不见天日的海底,只留下一串绝望的气泡;一会儿又梦到她变成黑发黑眼的东方女人样貌,在戈壁滩驰骋、在竹林漫步,在城市用手部机器、小信和其他他不懂的东西灵活和下属沟通……这些光怪陆离的梦没有持续很久。

    他很快摆脱了这些奇奇怪怪的影响。凭什么要思念一个不爱他的女人呢?他想。

    迈克尔.柯里昂每日认真工作、积极社交,日子过得极有条理,哪怕最严格的卫道士来了,也对他挑不出一丝错处。

    复活节这天,安多里尼去了那不勒斯。他独自在罗马漫步,穿行在一幢又一幢教堂之间,仿佛鱼在河流的罅隙钻探。每一间都拥有笑容灿烂的天使、慈爱悲悯的圣母。夜幕降临,迈克尔心情平和地走出来,开始找地方填饱肚子,一阵风吹来,他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仿佛奇怪的诅咒,内心不可遏制地产生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脚步不听使唤地循着气味来源奔去,渐渐地,那气味越来越近、越来越真实,他放慢了脚步。

    他站在街口,静静地望着尽头的小摊贩,成筐的柠檬、柑橘垒成灿烂的小山,在小贩不远处,脱辕的马车停在路边,橡木桶碎裂,暗红的酒液淌进石缝。

    心跳再次如死灰般沉寂。

    这一刻,迈克尔知道,他必须离开意大利了。

    *

    逃回美国的迈克尔用半年时间取得达特茅斯的学位,随后不顾父亲和桑尼的劝阻,投身华尔街。

    战后华尔街正值萧索期,迈克尔成为了一名小职员,从事小额证券销售,每天早出晚归,和儿子相依为命。随着全美工业化的浪潮,华尔街的零售证券行业一路高歌猛进,他却在这时退出了。

    桑蒂诺.柯里昂终于忍不住了,当着父亲的面,狠狠骂了一顿弟弟。父子三人进行了一番冗长深入的对话,迈克尔成为家族实际的掌权人、重回到华尔街。

    至此之后,柯里昂家族步入前所未有的辉煌,从南至北,运送黑金、操控选举、把控地方财政……柯里昂帝国每年的利润达生产总值的十分之一。

    1968年11月26日,迈克尔.柯里昂遭安多里呢.维太里枪杀于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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