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希希不是傻子,就看现场的“全体起立”,就知道面前这人不是书记,就是社长。

    她笑着跟那人握手:“你好。”

    那人也笑了:“你们大学生读书是学习,到这里来工作、来实践也是学习,而且是更重要的学习。欢迎你到甘谷驿公社来进一步深造、学习。来,我们以茶代酒,敬学习一杯。”

    他举起杯子,目光在全场扫了一遍,在座者便一同举起了饭桌上早备好的茶水杯。

    组宣办李干事连忙从旁边的桌上倒了两杯茶水,一杯递给孙希希,并朝她做口型“书记”,一杯自举。

    她才喝完这杯,站在书记身旁那位身着崭新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上去倒比书记更像书记的那位,就也笑着跟她说:“你跟老牛喝完,不跟我喝,那可说不过去啊。”

    只一秒,孙希希就判断清楚了形势。

    这位刚刚是跟牛书记一道并肩过来,而且牛书记喊“敬学习”时,全场惟独他没喝。

    这位该就是社长了。

    据说一把手和二把手之间,一般都是有矛盾的。

    这人在牛书记敬完她之后,非要她向他敬茶,那不明摆着是要东风压西风,压牛书记一头,并要她选边站的意思吗?

    呵呵。

    她装作不好意思地问社长:“领导你也要敬我茶啊?那怎么好意思……”

    她还就站书记了。

    中山装大约没想到她会这么不给面子,微觉错愕,目光复杂地说着反话:“你不错。”

    她自谦道:“过奖过奖。”

    中山装冷哼一声,竟也不入座了,转身就走了。

    搞得全场气氛都僵凝到鸦雀无声的地步。

    但牛书记好像早习惯了这人的甩脸子,表情一点变化都没有,还笑着跟大家说:“都站着干嘛?坐下该吃吃,该喝喝。”

    气氛这才缓慢回暖。

    等她入座,邻座女干事热情地问她:“是不是觉得书记挺融入贫下中农的?”

    孙希希但笑不语。

    确实。看他指甲缝里残留的土渣,就知道他是刚从地里赶过来的。

    女干事说:“牛书记以前是区委下来的蹲点干部。这回,他本来可以上调到县里去的,是他自己主动申请到基层工作的。”

    她说:“他这人挺好的,就是现在还保留着当蹲点干部的习惯,经常帮贫农做活,夜里也睡在贫农家里,详细询问他们的生活和难处。”

    孙希希了然,反正就是标准的好干部嘛。

    她又问了问有关社长的事。

    毕竟一、二把手矛盾已经大到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女干事说话有些微妙:“咱们社长姓田。咱这边人口数目最多的,就是他们田姓了。”

    然后就不肯多说了。

    但孙希希基本也懂了,也就是说,田社长代表的是这边的传统宗族势力。

    让她奇怪的是,隔她这桌挺远的一桌上,有个女孩时不时就要偷瞧她两眼。

    而那女孩身旁坐的人,也时不时要对她指指戳戳两下,跟女孩咬耳朵。

    她在打探公社一、二把手的事,牛书记也在无声地观察着她。

    ——自她刚刚跟田横生不软不硬地刚了两句,他就在留心她了。

    看了一阵儿,他跟党-委办秘书李成书低声说道:“这姑娘不错,为人处事不惊不乍、不卑不亢的。”

    欢迎会不算长,很快就曲终人散了。

    只留下食堂的人打扫卫生。

    孙希希就从朱母给的包袱里,抓出瓜子、花生,给食堂里每个人都分了一把。

    食堂师傅很不好意思,跟孙希希说:“我后厨烧了热水,一会儿我让小芳给你灌热水瓶。”

    又吩咐小芳:“人家才来,找不着地方,你把人带去宿舍呗。”

    小芳答应得清清脆脆的,引着孙希希往外走。

    路上不无羡慕地告诉她,单身宿舍的其他干事都是自备用品,连铺盖卷都是自己带过来的。

    惟独她,社里不仅给她备好了木床,连热水瓶、脸盆和毛巾被这几样紧俏工业品都给她备齐了。

    小芳说:“你们大学生就是不一样。别人结婚才有票买的东西,你现在就有了!”

    宿舍就在离办公区域不远的地方,说话间也就到了。

    小芳拿出宿舍钥匙给她,敲了敲门喊:“赵春花,开门,你们妇联办的新干事过来了。”

    哦嚯,两人间。

    孙希希心里叹了口气。

    里面的人磨磨蹭蹭过来开了门。

    可门一打开,却见正对着门的那张木床铺底下,一只金属外壳的热水瓶打翻在地!

    内胆都碎成渣了,瓶里灌的水也流了一地……

    小芳吓了一跳,走进去就蹲下察看,劈头盖脸问赵春花:“这怎么回事儿?!这可是新的!”

    孙希希:哦嚯,这个碎掉的热水瓶原来是我的……

    再一看那个穿小碎花薄袄,扎着红头绳的女孩,不正是欢迎会上时不时偷瞧她两眼那位?

    赵春花一脸不耐烦地道:“你问我干嘛?它自己炸的,关我啥事儿!”

    小芳气得不行,这一听就是她踢坏的!

    可她不承认又拿她没办法。

    这可是新的呀!

    孙希希倒是镇定自若,问小芳:“热水瓶里的水是哪儿来的?”

    小芳郁闷极了:“你这热水瓶不是新的吗?我昨天就帮着灌了开水,想说帮你烫一烫,你来了换上新的开水,马上就能用。”

    孙希希又问赵春花:“水瓶是什么时候炸的呢?”

    赵春花满脸不在乎:“谁知道呢?我又不是时时刻刻呆宿舍里的。应该是今天吧。”

    这可被孙希希揪住错处了:“今天?”她摇了摇头,“一听就知道你没上过初中,初中物理课本上的热胀冷缩知道不?”

    她说:“大多数物体受热会膨胀,受冷会收缩。所以热水瓶要炸,都是灌开水的当时就炸了。等开水变凉,它只会因为内外气压差导致瓶塞被吸进去一小截而已。”

    她对赵春花说:“今天,你跟物理学总有一个得死。”

    小芳看她的眼神瞬间不一样,有文化的人还能断案呐……

    赵春芳也听得不明觉厉。

    可身为嫌犯的她,怎么能不明觉厉呢?!

    她脑子乱成一团麻,忽然灵光一闪,怒道:“你胡说!明明是热缩冷胀!水变成冰块儿的时候,明明就更大块儿了!”

    孙希希闲闲地道:“没错,0-4度的水是不会热胀冷缩的,结成冰,体积还会变大。可那是因为水分子里有氢键。”

    “而且我说的是水吗?我说的是热水瓶里的空气。空气热胀冷缩得更快,体积变化也更明显。”

    听不懂……完全听不懂……

    赵春花脸色顿时灰败!

    孙希希又问赵春花:“这个是初一物理知识。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学历最高只有高小吧?”

    小芳惊呼:“你真神了,对啊,她就是高小生!”

    赵春花的脸色从灰败,变成了黑败!

    孙希希问小芳:“你说我要不要出去,跟大家聊聊热胀冷缩是如何助我抓到嫌犯的?”

    小芳噗嗤笑出声来:“当然要!”

    赵春花吓坏了,赶紧竖起小白旗投降:“别别别!我错了!”

    孙希希笑眯眯地把小芳送走,门一关,就换了脸色:“认错得有认错的态度。”

    把手里行李箱和朱母给的包袱全塞赵春花手里:“干活儿吧。”

    赵春花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却在她眼光扫过来的瞬间笑容满面:“好嘞,我马上就给您铺床!”

    铺好床,又收拾行李。

    看到孙希希脱鞋,又赶紧去给她打洗脸水和洗脚水……

    忙活到将近十点才收摊儿,赵春花咬着手绢儿躺下,在黑暗中无声地“啊啊啊啊啊啊”!

    并朝孙希希床的方向投去怨恨的眼神……

    这个人……用她的大学学历,把她的高小学历生生衬成了绿叶,还是接近根部那片快萎掉的叶子!

    最重要的是,她一来就是干事!自己从公社成立开始就呆在妇联办了,到现在才只是个临时工……

    等段主任再招到其他学历高的,她……她可能就得回家种红薯了!

    赵春花可怜巴巴地又开始无声地“呜呜呜呜呜”。

    ***

    硬板床让孙希希硌得慌,她很早就醒了。

    好在单位里还有赵春花这个小可爱逗她开心。

    比如大清早一上班,就有两户人跑来妇联办要求调解,小可爱自己挑了个容易协调的,却把难的那户推给她。

    她笑眯眯对她说:“不,你全去。”

    赵春花当场就震惊了:“活儿我全干了,你干什么?”

    她说:“我不用干啊,因为有你在。”

    赵春花:?!

    赵春花:“要不你工资也让我领好了!”

    然后她就闲闲地提醒她:“要不你先把热水瓶赔我?提示一下,这可是莲蓬牌的,又是金属外壳的,紧俏货。凭结婚证才能买两个,要是没有结婚证,就得要两张工业券。”

    “听说民国的时候,这玩意儿值一个银元呢。你猜它现在值多少?”

    赵春花就吓得肩膀都内扣起来了,活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小松鼠。

    孙希希就好开心地看她发抖,然后摊手装无奈:“所以你为什么要来招惹我?本来我新到一个地方,就只想默默地靠自己的双手生活,扎根基层默默付出的。你为什么要逼着我使唤你呢?”

    瑟瑟发抖的小松鼠眼圈都被她气红了:“你也可以不使唤我!”

    孙希希:“那不就培养你陷害同志,搞官僚主义的坏习惯了?我不能害了你啊。”

    找乐子归找乐子,在赵春花去做调解的时候,孙希希也没闲着。

    她留在办公室里阅读档案文件,以更快地了解情况,融入工作。

    中午食堂是小芳在给大家舀菜。

    她给孙希希舀时,舀得足足的。

    轮到赵春花,她也舀得足足的,却在菜要落入赵春花饭盒子里时,抖了抖手,把菜抖得只剩一丁点了。

    赵春花恼道:“你给我舀这么点儿?!”

    小芳诧异地说:“不是给你舀了满满一大勺的吗?哦,可能是热胀冷缩,缩成这么点儿了。”

    不过,孙希希的悠闲日子也没过多久。

    下午,她就被牛怀东召去了书记办公室。

    牛书记说:“你们段主任老是夸你,我现在就考考你,看你是不是名不符实。”

    他问:“假如有人擦qiang时不慎走火,打死了人,领导派你去调解,你打算怎么做?”

    孙希希直接反问:“是哪儿死人了?”

    牛怀东怔了下:“我只是在考你。”

    她不相信:“肯定不是甘谷驿这边发生的,要不,你就不是考考我,而是直接让我去调解了。”

    牛怀东脸上露出被她看穿了的尴尬,回想起自己之前还跟李成书说,这小姑娘不错,不卑不亢的……

    倒确实不卑不亢,这也没把领导的官威当回事啊。

    困难地承认:“……不错嘛,反应挺快。”答说,“是区委那边,区中队的蒋贵林班长,打死了一名叫刘重根的居民。”

    孙希希又问:“那个刘重根怎么就刚好出现在那边的?”

    牛怀东说:“他就住那边。”

    区-府的办公用房是建国前一个老资本家的三层洋楼,一楼有两间下厢房是给佣人住的。

    那会儿,农村正在搞打土豪分田地,城里当然也不能把劳动人民给撵出去,上面干脆就把那两间房分给了那两户帮佣的。

    所以这两户人家一向跟区-府关系很好。

    谁想得到,蒋贵林在二楼擦qiang走火,子弹竟能穿透楼板,把一楼的刘重根给打死呢?

    他寡妇妈当时正跟儿子说话,前一秒儿子还鲜活畅快地聊着趣事,下一秒就骤然倒在了血泊里。

    任谁都禁不起这种冲击,他妈当场就吓晕了,还是隔壁那房邻居给她掐人中掐醒的。

    发生了这么大一件人命案,还是区-府的人干的,事情很快就从那条街的街坊那儿,传遍了整个区。

    所有人都在议论和关注着事态的发展。

    牛怀东又问了一遍:“换成你,你打算怎么调解?”

    孙希希理所当然地道:“不调解。杀人偿命,千古之理。”

    牛怀东怔了两秒,蓦地把手旁文件往桌上一砸:“胡闹!蒋贵林他是故意杀人的吗?!”

    拿过话筒,就要给段章摇电话,他倒是要让她瞧瞧,她都招了个什么人!

    孙希希却笑了:“生气了?生气就对了。你猜区-委公布处决蒋贵林,旁人会不会也是这种反应?”

    她说:“我是在帮他。”

    国家第一部刑法是1979年才颁布的。在这之前,量刑一直没有明确标准。

    同样的罪行,在不同地区、不同年代,处罚的力度有可能完全不一样。

    她记得后世,过失致人死亡罪要判三至七年有期徒刑,同时承担民事赔偿责任。

    可这件事难就难在,命案是在区-府发生的,而那个蒋贵林更是区中队的军人。

    在这个连流氓罪有时都会被判处决的年代,死了人才判几年,难道不会引发人们的议论,说“你们当官儿的命才是命,咱平头老百姓的命不值钱”?

    她又说:“既然是依据主观情绪判刑,那为什么不把审判权交给群众?”

    就像是西方的陪审团制度。

    只不过,这次的陪审团人数将会达到史无前例的地步。

    她把具体做法跟牛怀东详细讲了。后者本来十分迟疑,听完后倒是觉得值得一试。

    孙希希一走,牛怀东就给县委张书记摇了个电话:“老领导,你考较我的事情,我找到办法了……”

    孙希希自己都没想到,她的建议会被当作上级指示,传到区-委周书记的耳朵里。

    ——牛怀东给县-委张书记报告后,后者又给区-委那边摇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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