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入夜,寺庙香火不断。徐徐上升的孔明灯将沉寂泼墨的夜色点亮,佛殿外古树参天,曲径通幽处,倒显得格外宁静。

    系统刺耳的警报声已在脑海中疯狂作响,殷红醒目的字出现在太子谢鹤续的头顶上方:【反派太子】

    姜阳羡跪下请罪,太子身侧的宫人反而皱起眉头,紧逼发问:“殿下今日微服出访,一直不曾亮明身份,不知女公子从何得知?还有这柄短剑,分明乃东宫所出,为何会在女公子的手上!”

    见姜阳羡衣饰平平,又自称民女,不像是高门大户出身,宫人拿不准主意:“不知女公子出身哪位大人府邸,还请摘下帷帽。”

    旁的也就罢,那柄短剑却让宫人心惊,他伺候太子数年,从不知晓太子将这般物什赏赐给哪位府上的女公子。

    可若不是殿下赏赐,东宫的物什怎会流落她人之手?

    姜阳羡恭敬回道:“民女出身农户,家世浅薄,恐污殿下尊耳。只因幼时得殿下庇护,时刻感念,方才无意冲撞殿下,心中惶恐难安。”

    宫人惊疑不定地望向太子。

    谢鹤续不动声色地挑起眉头:“得孤庇佑?”

    眸光微闪,姜阳羡解释道:“八年前的秋末,琼安郡南郊有贼寇作乱,打家劫舍,民女当时年幼,被贼寇强行掳走,是殿下派宫人出手相救,民女这才逃过一劫,免遭此难。”

    八年前........

    宫人仔细回想,倒是隐约记起一些。

    八年前,太子殿下为威武将军一案顶撞陛下,惹天子龙颜大怒,陛下不顾群臣反对,下令废黜太子,责令前往幽洲岭圈禁。

    从绛城至幽州岭,路途遥远,似乎是经过了琼安郡。

    “殿下仁善,命太医为民女诊治,还将这柄短剑交付民女。殿下说,如今朝堂不稳,民生煎熬,这柄短剑赐给民女傍身,若是日后再落险境,就让民女拿着这柄短剑......”姜阳羡微微仰首,穿堂风将帷帽的皂纱吹起一角,她望着谢鹤续,星火糅粹落入她乌黑的眼眸:“杀回去!”

    外头突然落了雪。

    风雪席卷,直扑廊檐下,朦胧的月色渐渐隐匿,殿内昏暗,唯有烛火摇曳,碎玉白雪在佛殿前飘洒,模糊众人视线。

    姜阳羡其实并未全盘托出。

    当年她被贼寇掳走,因反抗,挨了抽数鞭,被谢鹤续救下时已气息奄奄。好在太医救治得当,没有让她命丧黄泉,只是听太医回禀她身上有许多旧伤时,谢鹤续蹙起了眉头,疑心她在家中也遭受凌虐。

    那时的谢鹤续刚刚被废黜太子之位,曾经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太子殿下被仓惶地撵出绛城,一身尊贵权势被尽数折损,狼狈不堪。

    他持君子守节,止步在外间,许是可怜她,沉默半晌开口道:“我身为废太子,地位待遇不复从前,但能保你衣食无忧,你若是愿意,便随我去幽州岭,到我身边做一位女官。”

    隔着一扇折鹤屏风,姜阳羡看不清谢鹤续的神色,只能听出他那副漂亮的嗓音沙哑低沉。

    她顾念母亲,婉言拒绝。

    谢鹤续没有勉强,除却那柄白鹤短剑,还留下足够她傍身的银子。

    她握着那柄短剑追了出去,跪在庭院内,对谢鹤续磕了一个头。

    也因此得见这位废太子的容颜。

    那时的太子神色苍白,一袭素袍,荣华散尽,立于萧瑟古树下,温润漂亮的眉眼残留衰颓迷茫。

    也是在这时,系统第一次上线。

    从那日后,姜阳羡就知道,在以后漫长枯燥的岁月里,她与这位废太子还会相见,他们两个的命运早已注定。

    再次相见时,便是生死宿敌。

    霜雪长夜,星月凄凄。

    转动着玉扳指,谢鹤续似乎出神,半晌后才开口淡道:“琼安郡是个好地方,秋景美不胜收,可惜恍惚间八年已经过去,唯有满腔惶恐犹记于心,旁的竟都模糊了。”

    身侧的宫人低声提醒道:“凡殿下赏赐,必定登记在册,不如先将这位女娘留下,待核实过后再行处置。”

    涉及东宫,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见谢鹤续不语,宫人挥手招来侍卫。

    变故就发生在这一瞬。

    因燃放孔明灯,来往香客不免驻足,这处佛殿虽然观赏位置不佳,但也有六七位香客逗留,只是碍于佛殿情形不对,不敢靠近,只在附近踱步。

    眼见侍卫上前,他们骤然变了脸色,足尖蹬着石阶薄雪,纵身一跃,长刀自袖中拔出,在夜色中划过一道锋利的寒光。

    破空声尖利刺耳,瞬间引起侍卫的注意,齐齐拔剑,与这些刺客打斗起来。

    刀剑碰撞之声铿锵有力,不绝于耳,谁知一伙刺客不知从何处破窗闯入,侍卫又被外面的刺客绊住脚,一时脱身不得。

    姜阳羡尖叫一声,像是被这血腥的场面吓破了胆子,身子跪软在地,瑟瑟不已,只是待刺客杀过来时,她倒是滚得快,不过眨眼功夫,就已经蜷缩在佛像后面。

    刺客与冲上来的宫人缠斗起来。

    这些宫人并非寻常,个个身姿矫健,刺客不遑多让,招招致命,两方打得你来我往,竟一时分不出胜负。

    鲜血喷洒在悲天悯人的金佛上,在刀光剑影中,姜阳羡甚至与谢鹤续对视了一眼。虽然她带着帷帽,隔着一层皂纱,但依旧能感受到谢鹤续那灼重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姜阳羡身子瑟缩的更加厉害了,身子朝外挪了挪,似是想要救驾,却被这血肉横飞的场面吓得花容失色。

    ——活脱脱一幅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模样。

    躲回佛像后面,姜阳羡心里已全然明白过来。

    这群逗留在佛殿外的香客行迹可疑,连她都早已察觉,没道理太子身边的侍卫会无知无觉,再看佛殿这边已打斗数刻,崇安寺如此多的僧众和香客竟无一人前来查看,便知其中蹊跷。

    想起郑嬷嬷前些日子说的,太子在东宫遭遇行刺,但因大半的近卫出城查案,让刺客跑了许多。

    恐怕今日太子出宫,就是来引蛇出洞的。刺客的出现在他意料之中,她的出现,才是意外。

    怪不得先前那宫人对她一惊一乍,宛如惊弓之鸟。

    果然,待又一波刺客破窗而入,数十名太子近卫便从外头杀了出来,迅速地解决了外头的刺客,冲进殿内。

    一名刺客破釜沉舟,趁乱持剑杀向太子。

    姜阳羡适时冲了出来,高呼一声:“殿下小心!”

    “噗嗤”一声!

    刺客瞪大双目,身子摇摇晃晃,不可置信地低下头——

    鲜血顺着他的心口流出,短剑上的白鹤被血色沾染,谢鹤续面无表情地拔出短剑,刺客“扑通”一声倒在地,没了气息。

    不偏不倚,一刀致命。

    紫袍被鲜血侵染,谢鹤续清隽儒雅的眉眼迸溅上两滴血色,平添戾气,近卫已将其余刺客拿下,上前复命。

    合剑入鞘,锋利的寒光自眉眼纵过,谢鹤续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姜阳羡,眉眼的冷峻狠戾忽而敛下,勾唇歉意一笑,恢复了方才的端方君子,亲自将短剑递过来:“情急之下,女公子勿怪。”

    朱唇轻抿,姜阳羡佯装害怕,身子抖如落叶,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恍惚片刻才接回短剑,颤抖着声音回道:“短剑乃是殿下所赐,殿下自然用得。”

    环顾殿内血流成河,谢鹤续叹道:“今夜事发突然,在佛门之地杀生实属无奈,定然吓到女公子。不知女公子家住何处,孤让侍卫护送你回去。”

    话落,恰巧禁军闻讯赶到,寺庙主持也姗姗来迟。短短数日,太子就在天子脚下被行刺两回,此事必然惊动朝野,禁军首当其冲,难辞其咎。

    禁军统领亲自赶来,趁着禁军还没有封锁寺庙,姜阳羡悄无声息地退出佛殿,隐入香客中离开。

    不过眨眼功夫便不见了踪影,那位一直伴在谢鹤续左右的宫人心中一惊,低声询问:“殿下,此女蹊跷,不如派几个侍卫跟着,探查一番她的来历?”

    拂去眉心滴落的血珠,谢鹤续看着那抹远去的俏影,淡声道:“你们跟不住她的。”

    *

    出了崇安寺,姜阳羡便知身后有太子的尾巴。

    她早有预料,费了些功夫将人甩开,确认身后干净,这才回了姜府。

    折腾了一夜,回来时浓浓夜色已经消退,天边泛起鱼肚白,郑嬷嬷还守在正屋门口,待她咳了两声,郑嬷嬷这才推门进来,长松了一口气:“女娘终于回来了,您临行前说是子时前便归,谁知竟去了一夜,老奴一直提心吊胆,好在女娘安然无恙。”

    姜阳羡站在炉鼎旁烤手,炽然的炭火散去一夜风雪的寒霜。

    她临行前也没有想到会在崇安寺里遇到太子,还被迫卷入一场刺杀中。

    刺杀太子并非小事,一旦被抓满盘皆输,还会累及他人。况且今日也不是系统规定的第一次刺杀时间,她本不想这么早与太子相对,正要离去时,触到袖间那把冰冷的白鹤短剑。

    她改变了主意。

    当年的狼狈一面,虽已时隔八年,姜阳羡却不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就此忘却,她也想要知道太子是否记得当年之事,又是否还记得幼时她的容貌。

    心不在焉地烤着火,姜阳羡眸光微微闪动。

    当年种种......

    只愿当年种种化为灰烬,最好不要让任何人将那时的余绾与现在的姜家八娘子联想在一起。来了绛城入了姜府,日后便不可避免的会与太子接触,为了试探太子,她故意将袖中短剑滑落。

    当年之事于太子来说无伤大雅,想来他也没有必要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扯谎,既然说不记得,那日后她以姜家八娘子的身份在绛城走动时,也能少些顾虑。

    日头爬上雪色山尖,重音塔开始撞钟,辰时的钟声响彻绛城,系统的倒计时再次响起——

    【距离第一次刺杀太子,还有十九日。】

    敛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姜阳羡问:“教习嬷嬷怎么还没来?”

    郑嬷嬷这才想起,连忙回道:“昨夜老夫人便派人来说,女娘今日不必学规矩,待用过午膳,便随着二夫人去孙府做客。”

    姜阳羡嗤笑一声:“老夫人终于愿意舍下脸面了?”

    孙家那夜派人在姜府门前闹了一场,惊动左邻右舍,让姜家沦为这段时间的谈资和笑柄,若是放在从前,姜老夫人定是不愿姜家子孙再登孙府的大门。

    郑嬷嬷叹气道:“还是因着三娘子。前些日子老夫人给三娘子相看了郡公家的嫡子,听说品行才华相貌样样出众,老夫人很是满意,还邀请了郡公夫人一道去梅林赏花。可不知怎么叫孙家得了消息,孙夫人递了拜帖,不知对那位郡公夫人说了些什么,昨日郡公夫人便寻了个借口失约。”

    “老夫人气得摔了三四个玉如意。”

    将昨夜的脏衣仍在炉鼎里烧掉,姜阳羡漫不经心道:“孙家耗得起,老夫人却耗不起。女子婚嫁相看就在那几年,过了适婚的年岁,便难寻觅满意的门户了。”

    孙家四位子女的婚事早已定下,自然是不怕,可姜阳华却耽搁不起。她身为姜家长房嫡女,她的婚事也决定着姜家脸面。

    哪怕是为了姜家,老夫人也不敢再自持身份,等着孙家上门赔礼道歉。

    郑嬷嬷眉头紧锁,忧心不已,却见姜阳羡神色恹恹,便知昨夜一路奔波辛苦,到了嘴边的话只能又咽了回去:“左右是午膳过后才动身,时辰还早,女娘去歇息片刻吧。”

    一夜未曾消停,姜阳羡确实有些倦了,简单地梳洗过后,待床幔放下,闭上眼,脑海中却又浮现了冯娘子的面容。

    周家用百两银子诱使冯娘子给母亲下药放火,可周家不过是乡野里的一户泼皮,当年家里也是穷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恨不能拿便壶出来卖,如何能出手如此阔绰。

    她顺着周家这条线一路往上查,最后线索断在了姜府。

    可入府多日,瞧着除却孙家事外,姜府也算风平浪静。

    她与母亲远在千里之外,到底碍了姜府谁的路,欲要杀之后快。

    阖上眼,姜阳羡暗道,看来需要用些手段让幕后之人漏出马脚了。

章节目录

杀了那个黑月光太子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檐上春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檐上春并收藏杀了那个黑月光太子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