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清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起接受母亲死亡这个事实的呢?可能是从他爸打他的那巴掌开始吧。

    当时他跟着爷奶从邖汀亲戚家回到绿华,一回来村里就说他可怜,说他这么小就没了娘,说他妈死了,不要他了。

    路清野懵懵懂懂的不明白他们嘴里的死是什么意思。

    于是那天守灵,他问正在烧纸的路爸:“爸,他们说妈妈死了是什么意思?”

    路爸摸着他的头,叹了口气,一时却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斟酌了良久:“你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

    “很远的地方?”小小的路清野满是疑惑,突然想到什么恍然大悟,“原来那天妈妈是赶着去很远的地方才不理我的。”

    “你看到你妈了?”旁边的婶婶敏锐的抓住路清野话里的重点。

    路清野点点头:“嗯,就回来那天,我在码头看到妈妈和一个男人走了,我叫她,她也没理我。”

    他说到这里,路爸叹了口气接过话茬:“婶婶,小孩子还小,说胡话了。”

    那位婶婶看路清野的眼神又多了几分同情:“哎,这孩子太可怜了。”

    等人走差不多了,路清野拉住路爸的衣袖:“爸,我真的看到妈了。她走了,我叫她,她没理我。”

    路爸说:“不,是你看错了。你妈死了,再也不回来了。”

    “我没看错,我真的看到了。”路清野小小的,口齿不清却异常固执。

    “你看错了。”

    “我没看错。”

    反复几次,路爸直接甩手给了他一个大耳刮子。这一巴掌把路清野直接打得原地转了一圈,他反应过来“啊”地一声哭起来。

    路奶和路爷从隔壁跑过来,见到自己孙子鼻涕眼泪一把的,立马把人搂到怀里:“这是怎么了?怎么还动手打孩子呢?”

    路爸看着被护着的路清野,气得直直地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这个小兔崽子迷糊了,你妈死了,你妈死了。”

    “哎呀,你自己心情不好,拿孩子撒什么气?”路奶一把拉过路清野,“走,跟奶走。”

    路清野也是个犟骨头,听了他爸这话反驳道:“没有,没有,我妈还活着,我看到她跟人走了。我就看到了,就看到了。”

    “你这逆子,看我今天不打死你。”路爸说着抄起手边的木棍就冲过来。

    好在路奶和路爷拦在他前面,路奶把路清野搂在怀里,心疼地哭起来:“阿清,奶奶知道你想妈妈了。你妈不在了,你还有奶奶、爷爷和你爸。我们都在呢。”

    路爸不知道从哪边绕过来,一把拽着路清野的胳膊把人往外拖:“你给我说,你妈死了,你以后没有妈了。”

    路清野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爸爸,他看着路爸手里碗口粗的棍子,吓得直哆嗦,嘴里咕咕唧唧:“我没有妈了。我没有妈了。”

    这句话从那天起就像一团巨大的阴影笼罩在路清野头上,他始终记着他妈已经死了。

    即便在夜深人静时,回想起小时候在邖汀码头上见到的那一幕,也在心里默默劝自己,都是自己的臆想而已。

    即便是第一次在医院瞧见了邵美燕的背影,他也每当一回事。

    直到今天,她站在他面前叫了他一声,他才木讷地反应过来,原来一切都是真的,他从来都没有看花眼。

    黑暗的病房里,月光交至着路灯的光亮透过玻璃映进来。

    温归下午给谭哥放了个假,这会儿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一进屋,路清野便再也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他嗓子没有好,大多数时候哭得是无声地,有时候会发出一句沙哑的呜咽。温归也没说话,她抬手将他搂进怀里,他的肩膀随着呼吸抽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温归听他说了句:“他……知道。”

    “谁?”温归不解。

    路清野说:“我……爸”他一直温归听不懂,便在手机上写道:“我爸可能一直都知道她还活着。”

    路清野这话着实吓了温归一跳,不知道这是他的臆想,还是实情,只能安慰道:“你别多想,这种没办法求证的事情,不要给自己徒增烦恼。”

    “为什么?”路清野在心里反复的问自己这个问题,是不是他不够好,是不是他不够乖,所以妈妈不要他了。这么多年岛上人偶尔提起她来,都没有什么好话,路清野却从来没有相信过一句,今天他对自己一直坚信的事情开始有所怀疑和动摇。

    温归碰着他的脸,让他的视线和自己交汇,语气十分坚定地告诉他:“你很好,这不是你的错。她这么做不管有什么理由,总归是不对的,不过我们不知道实情不需要去猜测,你只需要知道无论如何我都会在你身边。”

    路清野望向她,她的眼睛里倒影出他的的身影,他仿佛看到那个曾经弱小的自己。

    “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站在你这边。”温归的声音犹如夏夜的晚风拂过他的心头,让他那颗心有了着落。

    ***

    邵美燕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她蹑手蹑脚地开门,却没想到屋里灯火通明,章斯贤和章斯德背对着她坐在沙发上看足球比赛。

    听到邵美燕回来,章斯德蹦蹦跳跳地跑过来,给了她一个拥抱:“妈,你可算回来了,我的烧烤呢。”

    邵美燕嘴角抽搐了两下,方才想起自己出去的理由,苦笑着不知道怎么回答。

    章斯贤打圆场道:“大晚上的就别吃烧烤了,不如邵姨,你帮我和小德做碗鸡蛋面,我好就没吃了。”

    章斯德虽然心里不愿意,但是很听自己哥哥的话,附和着点点头:“也行吧。”

    两人说完,又欢天喜地的接着看比赛了。

    不用撒谎,邵美燕也是松了口气,进厨房系上围裙忙碌起来。没过一会儿章斯贤从外面进来,邵美燕用余光瞥见他说:“饿了?马上就好了。”

    章斯贤却只是站在她身后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问:“见到了吗?”

    邵美燕手上的动作一滞,干笑两声,掩饰自己的心虚:“什么?”

    “路清野见到了吗?”章斯贤直截了当地说。

    “见了。”邵美燕答。

    “我给你和斯德买了下周回去的机票,爸爸那边的医生我也联系好了,你们一起回去。”章斯贤说道,“别在回来了。”

    邵美燕对这安排不敢反抗,自从章家老爷子因为身体原因退居二线,现在这个家就是章斯贤当家了,她只有服从的份。

    邵美燕以为章斯贤会再追问什么,没想到他又出去陪斯德看了会儿电视,两个人一道吃了夜宵,聊完天才各自休息。

    邵美燕收拾完东西,回到房间里,从抽屉的夹层里掏出一张照片来,上面是一个小小的男生,笑得很是灿烂,那双眼睛和她很像,又黑又亮。

    她摸摸照片上的人,又叹了口气。她从来都是软弱的,以前是,以后也是。

    “对不起。”她对着照片默默说了句。

    ***

    温归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觉得这张小床虽然拥挤却无比地让人安心,她鼻息间是路清野特有的气息,再睁眼时抬眸便看到他下巴上长出来的胡渣。

    他的胡须尽然长到在下巴上须成了小小的一撮,她抬手将他的胡须揉成一缕。

    路清野哑着嗓子:“醒了?”

    温归这才注意到路清野一直醒着,他也没叫他,任由她把玩他的胡须。

    温归见他醒了,却没有停手的意思,反而玩得更起劲了:“我给你刮胡子吧。”

    “嗯?”

    直到坐在椅子上,路清野看着温归拿剃刀那副兴奋地表情,心里就开始后悔了。

    “你以前剃过吗?”路清野打字问她。

    温归摇头:“没有呀,这是我第一次,荣幸吗?”

    “……”

    “别怕,我下手很轻的。”温归说这话的时候,故意略带邪恶地笑了笑。

    路清野打了个哆嗦,颤颤巍巍地打字:“我怎么觉得自己可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温归拍拍他的肩膀:“不至于。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路清野听了这话,不禁在心中腹诽:我心里可没数。

    温归似乎看出他的担忧,说道:“这个你拿着。”她将自己的手机放到路清野手里。

    路清野不解地望向她:“什么?”

    虽然说手机是现代人的生命,但是也不至于到胡子刮不好就砸手机的程度吧。

    “我找了个录音,一会你要是紧张,你就按一下那个播放键,可以解压。”

    温归确实是第一次帮人刮胡子,她的技术经停留在给自己修眉毛的阶段,偶尔还会不慎弄出个伤口来。

    看着躺在椅子上任她宰割的路清野,她又兴奋又紧张。冰冷的刀片触碰到路清野的皮肤,他指尖一颤点在屏幕上,只听病房里瞬间响起魔性鹦鹉叫声:“好疼呀,好疼呀。”

    路清野瞬间没有了刚才的紧绷,忍不住笑起来。

    “你笑什么?”温归拿着剃刀,“我选的不好吗?”

    “好。”路清野有时候真的很佩服温归的想法,她总是能做出些让他意外的事情来。

    于是那个早上,他们那层病房一直回响着一个魔性的声音:“好疼呀,好疼呀。”

    其他病人和同层的护士医生都不仅探究,到底是哪个人才这么魔性。

    剃完胡子,温归特意拿了个镜子给路清野:“怎么样?我手艺还行吧。”

    路清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点点头,打字道:“下次在剪个头发吧。”

    “那是另外的价钱。”温归打趣他。

    看着镜子里路清野逐渐又多起来的笑容,温归心里才舒坦了些,不枉她一早上各种整活。

    路清野握握她的手,写道:“我知道你是想逗我开心。”

    “我才没有呢?”温归嘴硬答。

    路清野微微一笑不与她争辩:“我想再见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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