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神是没有眼泪的。

    天地混沌初开时,自极光明处诞生了神,他们拥有强大的力量,维护世间秩序,而与天地同寿,日月齐光。与此同时,在最深最阴暗的幽冥之地,亦诞生了最初一批邪魔。

    魔族不甘久居地底,不断壮大。在此之中,出现了一个领袖般修为超群、杀伐果断的人物——魔尊印天。

    印天骁勇好战,而善言辞,很快便激起了众魔心中久被压制的愤恨,以一呼百应之势,誓要与天界拼夺,不战不休。

    无独有偶,另一股势力亦悄然归入魔族之列——他们来自天界,修行千岁,突破了凡人之躯,为天地间浩然正气所使。奈何一念神魔,贪嗔痴欲,为惑所驱,自此沦为堕仙,永坠魔道。

    两百年沧海一粟,风雷滚滚而动,神魔大战一触即发。

    山崩海啸,巨浪滔天,吞噬一切的黑暗中,炽烈的光辉骤然震耀于天地。云端之上,灵女瑶光额前的堕仙印记分明,她因爱慕上神穆渊,执念所驱,坠入魔道。

    罡风难靖,手中的瑶琴发出最后一声清远之音。苍茫血雾中,她追寻着那个唯一的背影,目存留恋,于形神俱灭之际,泪洒弦间,而其不悔的琴音幻化成魔,唤作成琴。

    成琴并没能见识到一场战争的血腥与残忍,只因经此一役,魔族与天界皆元气大伤,退居自守,更因祸及人间,天界欲达成止战之契。为表诚意,乃推上神穆渊为使者,前往魔界幽冥之地,访谒魔尊印天。

    彼时,成琴身为妖魔中一介小小门使——任这门使并无甚要求,只求姿容清丽,气质上佳,看守在魔尊殿前的一方云翳之下,一坐便是一整天。

    简单来说,就是个看门的。

    可好歹也能成就她一点地位,外加做来清闲又不致无所事事。成琴终日抚琴,乐在其中,也会偶尔感念起当初为她引荐的一位朋友。

    这位朋友名为梦魇,是成琴在魔界为数不多的知交。

    梦魇这厮人如其名,身似游魂,而来去无踪,如行云流水,向来无所羁绊。只凭着一身上天入地来去自如的本领,是以探听得不少奇闻秘辛。

    古语有云:家丑不可外扬。

    梦魇这般荤素不忌、肥瘦不挑的作风,无形中树敌,自然引来不少仇家追杀。

    怪也怪他逃得够快,纵观这天上地下,还没有谁能真正困住他。

    成琴即是在梦魇遁逃的过程中,与他不撞不相识,多此一举了一回——她向来冷情冷面,没什么好心,只那一趟多管闲事;他平昔上天入地无所羁绊,偏偏就被留下那么一回。

    这一留,就是百年之交。

    在这妖魔无情,冷血当道的幽冥之地,修为至高。梦魇形似游魂,只因失却了真身,致使他的修为一直停滞不前,空有一身逃亡的好本领,和以假乱真的幻术。

    他不说他为何失却真身,成琴自然也不会过问。

    幽冥之地终不见日,光影暗淡,瞧进眼里,连心都是冷的。也许是瑶光曾身为天界灵女之故,成琴并不爱这般阴冷单调的景致。

    梦魇挥拂衣袖,便为她打造了一处幻境。

    暗夜之下,成琴抬起头,诧异的目光追随由天际逐渐蔓延开的星云,瞳孔中映出被驱散的黑雾,取而代之是半空晕淡着的旖旎霞光,瑰丽磅礴,彤紫万象。

    她笑问梦魇:“你的幻术可称得三界第一?”

    梦魇倒是头一回表现出谦逊,他向来是不遑多让的。可他却说,三界之内,上神穆渊的幻术才称得上第一。

    这是成琴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得穆渊之名。

    可她一点也不觉得陌生,甚至有些亲切的熟悉,她想,这一定是因为瑶光。

    幻境之中,除去星云瑰丽,斜坡之上,更有一棵挺拔的树。树的枝头,朵朵繁花盛放,芳华刹那,落花轻盈,如烟似霞,恍若光华流转。

    “这是木扶桑,乃离泽之木。传说,它的花香可以引人如梦。”

    一日,成琴坐在这棵如梦似幻的木扶桑下抚琴。

    忽地,弦音骤断。她抬眸,径直向不远处的山石,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神息,当即喝问:

    “谁!”

    风声如叹,长长扬起又落下,宛如一切尘埃既定。成琴注视着自山石后走出的身影,微微扬起脸,为他修皙清隽的神姿所片刻吸引。

    和风掠耳,她听他同她温声赔礼:

    “在下误入此地,无意惊扰了门使的琴音,还望莫怪。”

    木扶桑的落花触地则无声化无形,成琴的指尖抵在一根琴弦上,蓦然一收。她为瑶光多情的执念而生,琴音所化,她不懂她的爱,然一念浮沉,余音袅袅,平静的心海中,她默念他的名字。

    “上神为求和而来,想必是要觐见魔尊?”

    神魔相争,她无意多言,印天本不欲止战,她料想他扑了个空。

    星云之下,那个出尘的背影停下脚步。双袖飘飘,衣襟暗纹如画。

    穆渊回过头来,淡然一笑,道:“无妨,我明日再来。”

    已有好战的妖魔,头脑简单,摩拳擦掌,赶不及就要奔赴那尚未成形的战场。成琴对此嗤之以鼻。

    只觉他们各个千百年的大概都活腻歪了,没有了结的法子,便企图在战场上寻个正大光明的死法。

    可从来就只有人世的轮回。成琴不愿为战祸所苦,沧海桑田,风云变幻,她宁可把握永恒的生命,一成不变地活着,也不想虚无地死去。

    不料梦魇竟也是个不争馒头争口气的,他说:“不争?难道就让那些神仙永远压在我们头顶?”

    是以,风云的车轮滚滚而过。一道电光闪耀天际,撕裂长空。

    魔尊印天炼就至邪金丹,振臂一声号令,十方妖魔涌动,严阵以待,与天界成对峙之势。

    无数道黑气游窜于灵山之上,妖魔仰面,皆群情激愤。但见天际,流光飞驰交错,纷纷降临云端现身,光芒盛大如一方清阳曜灵,所及之处,黑雾尽散。

    为首的神女雍容和婉,飒飒西风中,微一颔首,声音清越缥缈,未有动容:

    “清洛携十二真神——前来应战。“

    旌旗飞扬,战号鸣响。曙光与晨雾交融,炽焰如澎湃的巨浪。

    年轻的小妖甫一瞧见这阵势,吓得立刻腿软。成琴好歹临危不惧,混迹于十方妖魔中,她没有雄心壮志,只求做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兵,在三界之内收得一处安身之所。

    然则在求胜的战场,不杀就等于被杀。

    温热的血液猝然喷溅上脸,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同伴的。血雨腥风,干戈扰攘,成琴拖着脚步,双目赤红,但觉体内魔气翻涌,一击一命。她几时这般凌厉心狠,便是誓要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掌中法力凝聚,她眸光一沉,即要再取一命,然而蓦地一道光芒穿身。

    她身躯一晃,有些迟缓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前。

    与此同时,掌中凝聚的魔气消散,钝痛一点一点侵蚀她的知觉,自心口蔓延。

    成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如此,可就是她的结局?

    锥心刺骨,剧痛难忍。她一步踉跄,额角已有冷汗,只是茫然注视着眼前一处柔和耀眼的光芒,那是神女清洛于陨灭之际,最后的一点神息。

    未几,一声嘹亮的凤鸣自天际传响,压过这一片干戈扰攘之声,回音久久不散——那是镇守在极南之地的神鸟朱雀乘风而来,只为送别百年孤寂中的故人最后一眼。

    它绕过清洛月辉般的身躯,盘旋而上,尾羽后的点点金芒随神女消散。伴随一声嘶鸣,喷射出一簇极强的火焰,以燎原之势,直冲妖魔阵中。

    南明离火既出,焚尽妖邪。

    成琴修为溃散,一下自云端跌落。

    临了,神女清洛的缥缈之音犹然在耳。她说:

    “我等为天地所生,又何惧为天地所死。”

    ——那她呢?

    双眸的光彩渐渐淡去,黑发拂动,成琴想到自己。

    她是为情所生,合该在情天欲海里沉沦,这样死去,可一点也不凄美。

    神火的余烬燃过身畔,雨雾苍茫,冰冷落在她的脸上。成琴勉力睁开双眼,仿佛冥冥之中注定,她望向云巅之上——上神穆渊亦重伤难负,猎猎风中,他单膝跪落,手中立时化出一柄剑作支撑。

    那是成琴于坠落之际的最后一眼。她以为的,此生最后一眼。

    她想,那一定是因为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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