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际变。

    神魔之战中,成琴因受仙法与南明离火重创,修为溃散,只余一缕幽幽魔魂,飘飘荡荡,直落凡尘。

    她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只是昏昏然间,恍惚听得一阵抽噎的哭声。

    修为尽失,魔息残存。成琴阖目细探,徘徊在罗帏半掩的床头,却探得一具失魂肉身,不由心中大喜。

    真可谓绝处逢生。

    未及多想,在最后一丝魂识快要消散之际,成琴向下一坠,化作缈缈灰烟,沉入了那具肉身之中。

    模模糊糊,一线光明入眼。

    房中装饰渐渐变得清明,成琴旁若无人睁大了眼,两只黝黑的眼珠儿骨碌转,左瞧右瞧,适应着,觉得无甚稀奇。再一转头,朝旁侧溜一眼,只瞥见一个绿衣少女,肩头耸动,趴伏在床侧。

    她觉着不大自在。不动声色,把手臂从那人手里抽了回来。

    这不抽不打紧,一抽,哭声骤歇。绿衣少女立马一个鲤鱼打挺的速度坐起身,成琴就见她一张玉白的小脸上,两只兔子一样的红眼睛。

    那双眼一见她,立刻又泛起泪花,水汪汪的,猛一下扑进她怀里。

    隔着软被,那呜咽的声音听得不甚清楚,大抵无非是“你终于醒了”之类云云。

    绿衣少女重振精神,此刻喜不自胜,又一下坐起,眼中光彩照人:“对了,玉竹这就去告诉江公子,成小姐也有救了!”

    什么江公子李公子,江小姐成小姐。成琴不感兴趣,只顺势虚应,敷衍着挥挥手,好让她赶紧走。

    房中置物简单,装饰得也极为朴素。

    一切平静无波至入夜。

    那名叫玉竹的姑娘期间来喂过一次药,因着夜色渐浓,临走时点燃了桌上的一支红烛。

    夜深,红烛燃过半。烛泪滴落,火苗如豆,在风中乱舞。

    ——风?

    门窗闭合的房里,哪来的风?

    成琴睁开眼,噗呲一声,窜跳的烛火骤熄,留一缕青烟袅袅升空。她眼中的暗光在夜色里微闪。

    月辉滢滢,地面映出门扇的格影。那黑影混搅在一处,忽地自地面而起,描化作人形。

    那是一名女子的阴魂。

    只是并不狰狞。不过面色过于苍白了些,端着袖,同成琴盈盈一颔首,便是邀她同坐到桌前。

    成琴望着她和这副肉身一模一样的面容,并不难猜出她的身份。

    女子柔柔一笑,轻言缓语,道出了自己的身世。

    她说,她叫姜瑞年,是云门山庄洞天府的二小姐,有一个姐姐,名叫成楚云。

    姐妹双生,成楚云健康长大,姜瑞年却因自幼病弱,自出生起久病在榻。大夫来看,皆言定她命不长久,活不过五岁。

    父母无奈,只得抱着一试的心态,将她送到了铃兰谷药圣——决明子的身边。

    决明子为她诊脉开方,教她习医术、认草药。在谷中的日子平静清幽,人虽不多,但都踏实良善。直至去年决明子归隐山林,姜瑞年便自然接下了谷主之位。

    她是在今早山谷采药时,突发一阵心悸晕厥而亡,死后遇鬼差来勾魂。鬼差念她生前治病救人、积德行善,知她有夙愿未清,求情之下,特准允了她推迟几日转世。

    这,就是她今晚来的目的。

    话及此处,成琴抬眼,端看向姜瑞年。但见她坦然一笑,柔声道:

    “大夫们皆言定我命不过五岁,能活过及笄之龄,我已经很感激了。如今我有夙愿未清,不是为自己,实则是为了我的姐姐,成楚云。”

    云门山庄广结天下能人异士,年轻才俊中,除妖师江宁为其中佼佼者,颇受倚重。

    此番,成楚云便是在江宁降妖途中,不慎为那蜈蚣精所袭,中了毒伤。

    妖邪之毒,非寻常人可以解。

    江宁便是受托护送成楚云一路至铃兰谷疗伤。奈何姜瑞年医术有限,力不能及,如今也只能每日靠引薷香,吊着成楚云的一条命。

    “天下之大,唯有找到我师父决明子,才能医治好她。”

    姜瑞年转身望向成琴,眼中情真意切:“我知阁下非凡人,我愿献出肉身,但求能代小女子找到师父,救回我姐姐的命!”

    成琴片刻未语,只在隔窗的月色中,沉默看向自己张开的右手——曾经,只要她意念一动,真魔之气便汇聚于此,而今她势衰力竭,却是脱离这副肉身不得。

    她不是不会念及恩德,若非她修为已损,其实……

    “或许你知道,想要解毒的另一种办法——”

    便是取得那蜈蚣精的真元内丹。

    “可我怕等不及了!”

    姜瑞年泪盈于睫,眼中划过一抹黯淡,“妖物行踪难定,我强撑不过几日。阁下与我非亲非故,倘若不愿出手,瑞年亦不会强求。想来人各有命,我已做了我能做的,其他的,就交给天意吧……”

    ——天意?

    成琴心中暗嘲,眉眼一动,当下回过身来,尽看着姜瑞年,放下手反问:“我什么时候说过,不答应你了?”

    “这么说……”姜瑞年喜极,猛一抬头,泪光在眼里闪烁,“阁下的情,来生,我一定——”

    “肉身不灭,不入轮回。”成琴径直截断她的话,“我帮你,是因须借你肉身一用。你不欠我,不必讲来生。”

    桌上的红烛隐有复燃之势,姜瑞年得到承诺,终于放下一颗心。时间到了,她柔和的面容在渐盛的烛光中变得透明,飘渺散去。

    “等等!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师傅归隐在何处?”

    空灵的女声仿佛自四面传响,犹有回音:

    “忻乐山脚下,玉竹林深处,你在那里可以找到他!”

    火苗骤盛,房中寂寂无声,被氲得暖黄的墙壁上暗色的影。便是随着最后一点芯子,噗地灭了。

    事不宜迟。

    翌日清晨,朝露未晞。

    谷中晨雾不散,飘渺如细雨。成琴一早踏出房门,沿园路游廊四处探看,行至拐角屋檐下,未寻得成楚云的住处,却差一点撞上了来人。

    她及时退避,两人未有碰触,但见那人收回本欲帮扶的手,待看清楚她,倒是一愣。

    四目相对之时,院中脚步微响。

    成琴于是收回打量的目光,转头见是玉竹在唤。她一身绿衣端着承盘,走过来,尔后视线一转,才见到成琴跟前那人,不由惊讶道:“——江公子。”

    江公子?

    成琴微一扬眉,想起姜瑞年口中那位能力非凡的除妖师,眼下,便更加不遗余力打量起这人来。

    江宁清隽的脸上不由表露出一丝笑意,有礼关切道:“听闻姜谷主这两日身体不适,不知是否好转?”

    “哦……无碍,无碍。”

    成琴此刻的目光越过江宁,正被他身后的那把剑吸引过去,觉察是有些声口敷衍,于是话锋一转,又添了几分郑重:“实不相瞒,我正打算去探望成姑娘,研究解毒之法……江公子不若一道前往?”

    想来她如今修为尽损,妖魔之气全无,他应该发现不了什么。如此一番琢磨,成琴不禁愈发放下心来。

    三人一道,步行至一屋前。

    门扇轻启,推门而入的刹那,一股浓郁的檀香立刻盈满鼻间。

    玉竹放下承盘,窸窣声中,又给续上了一支新香。

    撩开半掩的罗帏,成琴看着榻上血色尽褪的女子的脸——尽管昏迷着,却始终眉头紧蹙,仿佛受着痛。

    姜瑞年说得没错,她如今就是在靠引薷香吊着一条命罢了。

    装腔作势搭起脉来细细听闻,成琴坐在榻前,兀自作沉思状。半晌,终于摇头起身,便是把姜瑞年昨晚告知于她的,转口又述了一遍。

    “妖物行踪难定。为今之计,首要任务便是前往玉竹林,寻来我师父决明子,方可重获一线生机。”

    闻及此处,玉竹担忧的面色稍有所缓,但听得一直沉默抱臂倚在门旁的江宁忽然插进话来:“那我们何时动身?”

    视线未及处,成琴勾起嘴角,一双明目灼灼,话音刚落,便回过身来,朗声应道:“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出发。玉竹,去收拾一下东西——”

    “可是谷主,你的身子……”

    玉竹心有忧虑,难免踟蹰,奈何她心心念及的姜瑞年早已魂归地府,而成琴为达目的,根本不容他人置喙。

    由此,待收拾好行装,一行人自铃兰谷启程,一路行进,先是到了镇上。

    恰逢今日镇上有集市,人马来往,络绎不绝,更有许多吃食玩意儿,看得人眼花缭乱。

    玉竹自小在谷中长大,虽不至与世隔绝,却也是头一回见这么大的阵势。热闹声中,免不得被到处吸引。

    她抱着药囊,正在一摊位前流连,身后探头探脑的,跟着传来一声问:

    “喜欢吗?”

    成琴对这些凡间玩意无甚兴致,在她眼里,喜欢拿来便是。却见玉竹娇憨一笑,语带腼腆:

    “谷主你忘了,咱们说好要攒钱,将来把谷里好好修葺一番的。”

    成琴不置可否,心下却想着人生苦短,将来的事又如何做论断,何必这般不遂愿地活着?不就是点银子,且看她一个翻手的功夫,给她变——

    便……还是算了罢。

    成琴刚欲动作的手一顿,转眼触及身边的江宁,一鼓作气的劲头霎时屏结于胸,随即干笑了两声,讪讪然放下手去。

    瞧她这记性,法术用惯了的,全然忘了自己如今修为全无,与凡人无异。

    回头的功夫,玉竹已被前面的杂耍表演给吸引过去,成琴不紧不慢跟在后头,身旁继续跟着一个高大的影子。

    这一路,江宁就像个尽职尽责的守卫,且不论他本事究竟如何,身后背的那把剑确实有够唬人。

    成琴无事可做,只手中把玩着胸前一绺长发,身处这一片凡尘烟火气中,百无聊赖。她抬眼悄然一瞥身侧,径自前行。然而心下延挨思量了一阵,又要朝江宁瞥去,神情悠哉而含趣。这一回,却是有意开口:

    “蜈蚣精放毒伤人,可算在意料之外,你何以对成姑娘这般上心?”

    自是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江宁坦然一笑,别有一番潇洒意味:“没想到姜谷主不单医术了得,研习之外,还有如此闲情。”

    “当日我与那蜈蚣精缠斗,却是亲眼见成姑娘受袭而未能及时制止,云门山庄于我有知遇之恩,于情于理,我都该尽力而为。”话及此处,倒也不惧更坦白些,“——江某早已立志降妖除魔,匡扶正道,不会有其他想法。”

    降妖除魔,匡扶正道?

    成琴在心间复念,随之报以一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有人的地方就会有邪恶,有光明的地方就会有黑暗。你要斩妖除魔?又怎知妖魔是除不尽的。”

    怎么说也是从幽冥地底里出来的,她断不会将区区一个凡人的妄言放在眼里。

    江宁点头道:“不错。然而有邪恶就会有善良,有冷漠就会有温暖,你只看到消沉的一面,而我始终向着希望的一方。只求尽绵薄之力,保一方平安。我做不到的,自会有后人替我做到,如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年纪轻轻,自不量力。

    成琴无言一声嗤笑,目光随意掠及四周,再不看江宁,却见玉竹两手空空的回来,她眉一扬,随即无甚兴味地转了话头:“我们今晚住在哪里?”

    未留意渐消的人声,三人只一路沿街步行,但见江宁指向不远处的一座府邸,言道:

    “云门山庄庄主托我护送成姑娘前往铃兰谷时,特意留下嘱咐。此地乃其内兄管辖之所,我们可暂去府上借住一宿,也好商量接下去的行进之路。”

    原来,此处正是成楚云舅父的府宅。

    恰好舅父陆商亦十分关心外甥女的伤势,下人得知他们的来意,很是热情地招待他们进了府。

    被领去堂屋时,却见陆商怀中正拥入一女子,调笑间旁若无人。

    “那位是府上新纳的妾室。”带路的家丁以手掩面,同江宁他们侧身低语。

    见有客来访,那小妾抚了抚发髻,只留嘴角一抹浅笑余韵,迤迤然行礼就要退下。

    临走时路过这一行人,她先是看一眼江宁,尔后与成琴相视而过。

    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黑沉沉的,透着妖艳,而有一种诡秘的深刻。

    人过留香,长久萦绕在鼻间。成琴敛眸停步,便是直觉有一点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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