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的,是住在隔壁的一位斯文公子。

    他本在房中看书,忽为门外的声音所惊扰,正欲一探究竟,谁料差一点祸及己身。刀剑无眼,他一个惊慌后退,顿时腿软倒在了身后的书童身上。

    江宁拿过地上的一根绳子,将那老妇和儿子姑且绑在一处。

    本意做匆匆过客,不想竟顺道解决了两个祸害。成琴倚门抱臂,看了直摇头长叹:

    这世道,还真是人心叵测——

    一旁的文弱公子不明就里,低头看散落在地的竹筒麻袋,反问这般情景是为何故。

    玉竹忙道:“公子还看不出来吗?这是家黑店,利令智昏,你还是赶快检查一下,看包袱里少了什么东西没有?”

    那公子一柄折扇在手,斜在衣襟前,当下却十分从容,一身儒雅书卷气,倒像在反过来安慰玉竹:“钱财不过身外物。姑娘别急,现时现刻,你我皆安然无恙在此,实为大幸。”

    他随即拱手作揖道:“还未谢过少侠与两位姑娘的相救之恩。在下姓段,字元朗,不知几位该如何称呼?”

    这段元朗家住城中,此番出行,是为寄情山水,尽游玩之兴。得知江宁一行人要去昭州,他一面用折扇轻敲左手掌心,一面慢条斯理笑道:

    “昭州,富水之滨。从这里走水路,不至半日便可达。晚生正是归家途中,几位不若与我同行,明天一早到城中府上暂歇,码头那边我自会着人安排妥当,也算是聊表一番心意——”

    成琴心下应从,默然间,侧目瞥向江宁,见他立时回看过来,又倏地避开了。就在这一会儿的功夫,好像此地无银三百两。

    “至于这两位作恶之徒,自可交由官府定夺。”

    翌日清晨,书童用停在后院的马车载上老妇二人,成琴和玉竹坐上段公子的马车。一行人直奔城中,先到了府衙。

    大清早的,也不知怎么又有刁民生事,县令于酣梦中被人拉起,眼皮还耷拉着,双手扶稳了官帽,自是满脸的不高兴:

    “堂下何人,所谓……何事?”

    一旁的尖嘴师爷正欲配合着摆起腔调,一听这懒散声口,方觉事态不对。眼风一扫堂下,忙躬身附上耳语,寥寥几句,听得这县令立刻双目圆睁,正气霍然上身。却见他惊堂木一拍案,于“正大光明”匾额之下,正襟危坐道:

    “堂下何人?所犯何事!”

    那老妇二人跪伏在地,皆不敢抬头。

    段元朗自是不卑不亢,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回禀。县令细细听来,又命衙役将物证呈上,仔细查看,点点头道:

    “你们两个,还有什么话好说?”

    人证物证俱在,两人确有作恶,不容辩驳。

    事有定论,自可按律惩处。犯罪者押堂,无关人等退离。

    那县令大腹便便,登时换上一副亲和笑脸,微一拱手亲自作回应,目送段元朗等人离开。

    可像是——金刚怒目朝奸恶,俯首低眉向良民。

    原本案件已了,做出裁断便是,却见那尖嘴师爷又附上县令耳边,便是牵扯出近来另一桩人口失踪案。

    县令独坐沉吟斟酌了一番,亦觉得事有蹊跷——攫金不见人,自古利令智昏之事不鲜;贪钱敛财,杀人灭口也未尝不可知。思及此,他抖擞精神,登时又一拍案,叫堂下立刻从实招来。

    那老妇与儿子茫然相视一眼,顿感惊惶伏地,坦白说自己只是贪财,并未做其他谋利害命、伤天害理之事。

    县令将信将疑端详着堂下两人,口说无凭,当下只是命人将其押下。思量再三,又差了几名衙役上前,便是派他们去往城郊的客栈实地搜查。

    另一面,段元朗正带领江宁等人去到府上。

    远远地,就看见一片衣香袂影,人声鼎沸。及至门前,还未下马,却是一窝蜂的娇俏丽人,挨个来求见段公子。

    原来这段元朗乃城中富商之子,走到哪儿都有一群倾慕者追随。偏他自身就只爱手捧书卷,游历自然山水,并不热衷此类男女情/事。

    成琴坐在轿中,将一切看在眼里。她放下车帷,不禁转过头,去问玉竹:

    “朱门豪户,黄金万两。有钱真的那么好吗,能让如此多人趋之若鹜?”

    玉竹一知半解,懵懂间像是应该要点头。她虽自小生活在谷中,世事人情看得不算十分透彻,可也知无钱财傍身不可。当下,又反问向成琴:

    “谷主当初答应江公子的救治请求,不也是因为银子?”

    ——是吗?

    成琴眉一扬,顿时哑然,也不好多说什么。所谓“不知者不怪”,便是销声缄口,手抚过耳后,再别无他言。

    却听轿外蓦然一声“啪”的鞭响,空地上尘土飞杨。如此派劲十足,惹得围观丽人纷纷花容失色,惊叫窜逃。

    那一鞭正好甩在段元朗的马前。马儿受惊一仰,顿时将他摔了个四脚朝天。

    然而他拍拍屁股,有些狼狈地站起身。面对执鞭而来的年轻女子,也不生气,反而以礼相待,温和笑道:

    “——表妹。”

    成琴和玉竹正做轿中看客,听及此处,不由双双疑惑,面面相觑而随声附道:“表、妹?”

    沈清禾一身活泼伶俐的气势,眼中只有段元朗,便是收鞭直指向他,一脸倔强地问:

    “说!你为什么前两天单独和孟芸娘去郊外?你是不是喜欢她?”

    段元朗一手执扇于衣襟前,另一只手背过身去,忙说那日他只是与孟家小姐碰巧遇上,随行一阵就分开了。

    沈清禾听了解释,语气稍软下来,却仍不肯罢休:“那我问你,我和那孟芸娘,谁美?”

    段元朗微一低头,似乎面露难色。他自以为美有多种,而各不相同。才要开口,见沈清禾目露锋芒步步逼近,他忙端持手臂于身前,立马改口道:

    “你美,你美——表妹冰雪聪明,明艳动人,正所谓‘天生丽质难自弃’——”

    沈清禾听进心里,喜形于色,不由敛下目光,抿唇掩饰住笑意,又露出嘴角两边的梨涡来。只是听得周遭议论之声纷纷,所有人评判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这女人是谁呀,脾气这么差?”

    “看她还会拿鞭子抽人,好凶啊……”

    私议声中,沈清禾收回左右顾盼的目光,不大自在清了清嗓,强自昂首挺胸,只是声势到底还是弱了下去,连着她的视线也随之错开了,落在低处,含着一点别扭的自我怀疑,:

    “那我问你,我这个人——很凶吗?”

    段元朗眉目舒展,依旧温和带笑,老先生一样摇摇头:

    “不凶不凶,”他甚至说,“还可以再凶一点。”

    “……你!”

    一众旁人的哄然笑声中,沈清禾顿时语塞。饶是平日里娇纵惯了,也要面子。当下不禁又羞又怒,一跺脚,便甩手跑开了。

    段元朗见状,并没有挽留,只是悠悠然回过身,对江宁与在轿中忍俊不住的玉竹和成琴道一声“见笑”。

    几人进入府中,正逢段老爷出来相迎。得知他们曾救下元朗,段家老爷盛情溢于言表,更提议留人住在府上,在城中多玩几日。

    江宁只道要事在身,故而不便久留。段老爷为人大方,见包不得他们的衣食玩乐,便打算包一条船送他们直抵昭州。

    与此同时,甩手离去的沈清禾正气恼段元朗不明白她的心意,闷闷不乐走在大街上。

    经过绸缎铺,恰巧从门外瞥见孟芸娘在里头。择日不如撞日,她趾高气昂走进铺子,故意挑上孟芸娘相中的一匹绸缎,手一搭,便是说什么也不让。

    芸娘性情温和,本不欲争抢,然而身边的丫鬟看不过眼,立时挺身争辩道:“分明是我们先来的!”

    沈清禾哪里会依:“那又如何?这绸缎可是我先说要买下的。”

    绸缎铺的老板有口难言,战战兢兢,怎么说都是哪一边也不敢得罪。

    芸娘见状,率先让了步,沈清禾因此拿到绸缎,面上更加得意。

    孟家丫鬟咽不下这口气,俗语说“蛇打七寸”,她眼中浮过一抹讥笑,当下不以为然嘲讽道:

    “倒忘了恭喜沈小姐即将出阁,这绸缎您尽管拿去。不过,既是嫁给林广生那样的浪荡子,穿什么还不都一样?阻止不了夫家出去花天酒地——”

    沈清禾瞬间变了脸色。芸娘见状,忙出声制止,不由朝旁喝道:“休要胡言!”

    那小丫鬟伶牙俐齿,偏还是个脾气倔的,更不甘不愿道:“小姐!整个城里,谁不知道林家和沈家结亲的事?那林少爷日日流连花楼,醉酒成性,都已经传遍了!”

    沈清禾被戳到痛处,偏无话反驳,只捏紧了手里的鞭子。临走前,回头沉声道:

    “掌柜的,这绸缎给我留好了。改日我亲自来量身做衣。”

    说完,便带着随身的一个丫头走了。

    沿路经过城中最大的怡红楼,还不到傍晚,楼里已是宾来客往,红袖飞舞。

    有个刚出来的客人没站稳,不慎撞到了站在楼下的沈清禾。适时,正有一醉酒男子,凭栏立于回廊,左拥右抱,晕陶陶在日暮风中呢喃:

    “今儿个爷高兴……”说完,从怀里掏出一把银票,迎风一扬,簌簌飘洒间,又痴笑放言:“谁捡到就归谁!”

    顿时惹得一众娇呼连连。

    沈清禾伫立在楼下,看在眼里,迟迟未肯挪动脚步。不由地眼眶泛红,咬牙强忍,压下喉间不争气的哽咽。

    一旁的丫头张惶注视着纷至沓来的路人,小心翼翼附声提醒:“小姐,这人好像是姑爷……”

    她想也不想,立刻恨声回头:“他不是你姑爷!”

    回到家,沈清禾愈觉气愤难当,当着沈老爷的面,吵闹着决不嫁林广生。

    沈夫人静坐在旁,看她转来转去的闹也没法子。却见沈老爷已是面色铁青,忍无可忍,遽然一掌拍上桌,怒声叱喝:

    “胡闹!”

    一下子,整间屋里就只有寂静的回响。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你方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闯进书房,惊扰了客人,现在又跑到我面前来撒泼打滚,我倒要问问你,平日里学得那些规矩都哪里去了?真是越来越不像话!”

    沈清禾丝毫不惧:“你还知道我平日里学什么?从小到大,你管过我吗?你真正在意的,从来就只有那些客人和生意。既然这样,你凭什么擅自决定我的将来?我沈清禾,死也不嫁林家;想让我嫁给林广生,两个字——做梦!”

    一记耳光随话音骤然掴上脸,平地一声惊雷,换来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沈清禾顺势偏过头,反应过来,眼眶一圈泛红,不声不响,立刻头也不回地跑了。

    沈老爷愣了愣,方醒过神来似地,怔怔看向自己的右手。方才怒极,一下失了分寸。可他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到大,他还从没打过她。

    “你去哪儿?”

    望着那渐融于夜色的背影,他忽然产生一丝慌乱,声音又气又急:

    “我叫你哪里也不许去!”

    华灯映水,夜风吹来丝竹歌声,柔艳绮丽。

    灯火通明的怡红楼内,林广生喝得醉生梦死,浑浑噩噩。行乐之余,觉得无甚趣味,又要点头牌玉锦作陪。

    怡红楼的老鸨踯躅片刻,上前赔过笑脸:“玉锦姑娘这两日身体不适,怕冲撞了各位爷,所以……不便伺候。”

    林广生只道妈妈是在找借口,不顾拦阻,一手推开她,醉醺醺地就上楼了。

    东倒西歪径直走向玉锦的房间,林广生后背从内抵上房门,斜眼打量着端坐案边的窈窕背影,只当她在欲擒故纵。是故摩拳擦掌、迫不及待上前,双手捏上香肩,正欲一亲芳泽——

    青丝如绢,女子回过头,一张乌青可怖的脸霍然放大在眼前。

    未等林广生惊叫出声,她已面目狰狞现出尖牙,即刻埋头咬上他的脖颈。

    人来客往的怡红楼内,宾主尽欢。

    来往的贵人公子里,谁也没注意到,一扇房门上渐落下去的一只血红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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