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城南码头上的一艘官船突然失火,官府立刻派兵救援固守,如此封锁了一阵,直到日落西山才又恢复通行。

    那时,江南一带有一种夜里营生的航船,速度很快,可夜行百里。待到月上梢头,江宁等人重新收拾好行囊,便是决意今晚趁着夜色出发。

    是夜,沈清禾正独自一人坐在花园里伤心落泪。想想天大地大,竟没有一处是她的容身之所。

    晚风瑟瑟,幽静中,唯有她啜泣的微响。

    忽地,她感觉到一只手轻轻碰了一下她背后。沈清禾只当是来寻她的丫鬟,不欲理睬,身子一扭,闷声道:“别来烦我!”

    闭门思过也好,绝食也罢,她绝不会改变心意。

    不多时,肩上又被人拍了一下,沈清禾不耐烦地拂开,跟着转过头:

    “都说了,别来——”

    “啊!”

    她一下惊叫出声,整个人几乎从假山石上跳下来。却见一家丁匍匐在地,扬起乌青灰暗的一张脸,两颊深深凹陷,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以致口中只能不断发出阵阵喑哑的嘶喊。他长而黑尖的指甲正朝她伸过来,似在痛苦求救。

    沈清禾吓了一跳,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本能地连连后退。

    她环顾向四周,并没有看见其他人的影子,于是转身跑去堂屋,却在门外见到两个倒地的丫鬟。

    她倒吸口气,忙要上前瞧个清楚,然而脚步一顿,想到什么,便是强自屏息镇定,一面后退一面惊惶张望,不由得眼泛泪光,嘴里不停喊着“娘”,却始终没有回应。

    整座府里空荡荡的,犹如一潭死水,没有生气。

    沈清禾寻不到人,手里紧握住长鞭,跑出府。路上突然传来一女子的救命呼喊,她闻声赶至,发现竟是芸娘。

    一名男子正拉扯住芸娘的衣襟,欲图不轨。沈清禾先是一怔,想也不想,抽出鞭子毫不留情挥上那人的后背。

    男人吃痛回头,可憎的面目映入沈清禾的眼底,令她蓦然惊住——竟是林广生!

    那林广生见了她,身体起了痉挛似地阵阵歪过头,一咧嘴,现出两边尖利的长牙,显然已不是正常人的模样。

    沈清禾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鞭子甩上他乌青可怖的脸。趁林广生躲避,她拉上芸娘,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跑。

    两人一路跑到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夜幕森森,显得尤为冷清。

    估摸林广生应该追不上来,沈清禾累弯了腰,一面喘气一面问孟芸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芸娘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正松下一口气的时候,她撑起身,不经意回眸,登时目露惊骇,瞳孔中映出的,正是那些僵尸一样的人群不断从小巷汇集而出,狰狞朝她们袭来!

    毛骨悚然间,沈清禾当机立断,毫不迟疑拉过芸娘就跑。

    急促的脚步声不断回响在青石板路,芸娘半途吃力,不慎摔了一跤,脱开了与清禾相牵的手。膝盖疼痛,她勉强支起手臂,但觉身子一顿,脚腕处突然传来一股牵扯的力量。

    双手猛一下失去支撑——

    如同溺水之人挣求浮木。她伸出手臂,惊扬起地面灰尘,那一声跌撞,在静寂的夜里空然回响。

    沈清禾忙停步回身,正见芸娘被其中一人抓拖住双脚,尖利的黑甲划破了她的肌肤,越来越多的僵尸正疯狂涌上前。

    被压在那僵尸群下不得逃脱,慌乱视线中,芸娘抬起一只手臂。衣袖滑落,她扬起脸来,顾不上疼痛,流下了惊恐的泪:

    “清禾——”

    沈清禾呆望着眼前一幕,仿佛下意识死死攥紧手里的鞭子,愕然摇了摇头。

    身体不受控制地步步后退。

    没有办法,僵尸那么多,她根本就没有办法。

    抑制不住内心惶恐,沈清禾睁大双眼,眸光在冷夜里止不住颤抖,便是在如擂鼓的心跳声中,毅然转身奔离。

    她一路奔跑,不知停留,不知何处是尽头。只觉一下心力交瘁,泪眼朦胧中,终于得见那座熟悉的宅邸,忙奔上台阶,用尽最后的力气敲响大门,一见有人出来,便立刻歪身晕了过去。

    僵尸的出现闹得人心惶惶,城中自此下了禁令,不进不出。那夜,成琴本应与江宁乘船离开,谁料刚出段府大门,就碰上了力竭晕倒的沈清禾。

    如此,出城之事便耽搁下来。

    一边,是不知从何而来,使越来越多人变成僵尸的不明尸毒;另一边,是依旧昏迷不醒的沈清禾。

    江宁从段府探听得多方消息,梳理线索之余,不由问起成琴,作为医者如何看待此次尸毒。

    成琴倒是直言不讳,三言两语一点,坦白道,如此大规模迅疾传播的尸毒,不似寻常毒药,倒更像是有妖魔作祟。只看如何佐证,他这把斩妖剑又如何厉害,时间可不等人。

    灾乱之下,连平日里热闹的大街也变得萧条。家家关门闭户,青天白日的,什么生意也做不成。

    两人谈话之余,步行至街角。却见一摊位四周,竟有人群围绕。

    细听之下,方知是伙卖药的。自称有灵药可医百病、解百毒。

    口说无凭,他们身后的刑架上还绑着一个尸变的男人,面色乌青,龇牙咧嘴。

    卖药的摊主抬手捏住他下颌,将药丸给他吞了下去,没一会儿,那僵尸浑身抽搐着,嘴里的尖牙脱落,便是由原本张牙舞爪的模样,渐渐恢复了神智。

    摊主一脸得意,转身拿起一粒药丸在手中展示,胸有成竹道:“我这颗灵药,不光能解尸毒,还可以提早预防呢。”

    围观者顿时一片哗然,纷纷要出钱买药。却见那卖药郎又伸出左手,顿在半空:“一颗,五百两。”

    “啊?五百两!”

    “这……”

    众人议论纷纷,惊诧之余,不禁望而却步。有急欲买药又为其高价所扰者,也只能捶胸顿足,暗自焦心。

    这时,后方忽地有一人排众而出,扬声干脆道:“我买了!”

    众人循声望去,目光汇集之处,原来是段家老爷。

    这段老爷作为城中首富,区区五百两银子自然不在话下。为了自己和家人的命,他大手一挥,当即毫不犹豫买下药丸。只留下一众望眼欲穿的看客,万般无奈,只有哀叹连连。

    那摊贩见状,忙又出声安抚,拿起手边塞口的小瓷瓶,道:“我这里还有便宜些的小药丸,只卖五十两。不过只能用来解毒,而且须连服十日,保证有效!”

    话音方落,便有人簇拥上前直言要买下;奇货可居,更有甚者开始哄抬高价。有前排的妇人被后排推搡着上前,颤声斥责摊贩利欲熏心:“祸难当头,你们却只顾吞饱私囊,良心何在呀!”

    摊贩轻蔑一笑,倒批评起妇人的吝啬来:“命都没了,钱还重要吗?”

    成琴置身事外,尽在一旁端看。末了,不由发出一声从容感叹:“这么蠢的把戏,都有人信。”

    然而江宁却道:“求生是人的本能。真正的灾难来临时,不见得你我就比他们理智。”

    见他说完就要动身上前,成琴忙出手拦下。她瞥一眼摊贩,又转过头来,脸上仍是一派事不关己的悠闲自在:“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要做什么?”

    “生财有道。他们利用人们当下对灾厄的恐惧,欺诈富人,剥削穷人,乘隙敛财——这不是邪门歪道,是什么?最苦的,永远是底层的百姓。”

    江宁说罢,一个飞身翻进去,止住喧闹拥搡的众人。朗声说劝,意在揭穿这是场骗局。

    一般老百姓,心中无数,哪里容易分清皂白。情急之下,更不知所措。

    眼见煮熟的鸭子要飞,那卖药郎两眼一瞪,据理力争,当即叉腰质问起江宁是什么身份,竟敢来他的摊子闹事。

    “你说我是骗子,有什么证据?”

    正当众人真假难辨,营营耳语之时,一女子沉静的声音自人群背后传来,字字分明,在琐碎辩议声中,听来分外清晰。

    “证据就是——”成琴抬起手,将药丸捻碎在指间,从容不迫道,“你们以豆磨成粉,佐几味平常药材,搓成药丸,就胆敢妄称卖的是灵药?它根本就不能解尸毒!”

    “要不要我再说出那几味药的名字?”

    卖药郎干杵原地,左右顾视,目光中有一丝谎话被戳穿的慌乱。只是仍梗着脖子,结结巴巴问向成琴:“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成琴淡然一笑,拍拍手回应:“小女子不才,不过一介云游四方的大夫,靠着一身医术也算救过千百个病人,却实在看不惯有人打着医者的幌子,故弄玄虚,行坑蒙拐骗之术。”

    “——不信?不信的话,咱们大可以打盆水来,给你身后的‘毒人’洗把脸,也好让他将脸上的妆给去了!”

    众人方知是受了骗,当即上赶着要讨回银子。

    推搡间,有一年迈妇人被挤出了人群。她跌倒在地上,却是朝成琴缓缓伸出手,抓住了她的裙角哀声乞求:

    “姑娘,你是大夫……求求你,救救我儿子……”

    原来,这名老妇的儿子亦中了尸毒,如今药是假的,她别无他法,只有向她求救。

    成琴垂眼,俯看着这个在她面前痛哭的女人,目光平静如水。就如同她看这红尘俗世的苦痛,好似雾里看花,终隔一层,到不了心里去的。

    然而她终究凝视着,仿佛亦在思量——轻微的不解,少许的犹疑,她在不知不觉中体味,积累沉默。

    忽然,一人自街头踉跄奔来,高声大喊:“僵尸来了,快跑!”

    却见大群行路摇晃的僵尸,面目狰狞朝人群压迫袭来。众人慌不择路,有的撞在一起,纷纷抱头逃窜。

    江宁立刻口中念诀,意在定住僵尸群,然而寡不敌众,更多染上尸毒的人正汇集过来。

    僵持中,他回过头,对静立在原地的成琴道:“还不快走!”

    成琴垂下双手,便是深深看了江宁一眼,几步后退,而后毫不犹豫转身进了段府。

    大门在她进入后被立刻关上,段家仆人上下一心,正在加固紧闭的府门,势要抵御僵尸的侵袭。

    此刻,南院厢房。昏迷已久的沈清禾终于醒了过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坐在榻前的段元朗。

    “……表哥?”

    沈清禾在迷蒙中轻声开口,仍是一副虚弱面容,“我爹娘呢?”

    段元朗无奈轻叹,只摇了摇头。

    静寂间,沈清禾不住紧皱起眉,恍若疼痛地闭上双眼——家丁喑哑的嘶喊,倒地的丫鬟,空荡荡的府宅,还有那些狰狞的僵尸群,芸娘的泪水……

    记忆如碎片连结,在那个森森寒夜,她的爹娘却始终不见踪影。不,沈清禾睁开眼,神色匆忙而焦灼,从榻上跌下,便是执意要去寻她的父母。

    段元朗拦她不住,一路追随至前院。眼见众家丁拥堵在大门前的情状,立刻倾身扯过清禾的手腕,义正辞严道:“现在外面正危险,你不能出去。”

    沈清禾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一听说外头危险,心中更是担忧。段元朗招架不住她挥手挣脱,好在人刚醒,脚步还是虚飘飘的,他索性心一横,转头环过双臂从背后箍紧了她,便是说什么也不肯让她去。

    越来越多的僵尸群涌入大街。寡不敌众之下,江宁不得已拔出斩妖剑。

    剑气将围堵在段府大门外的僵尸群震开,虽内里有人抵挡,门上还是破了几个大洞。

    江宁趁机翻身守到大门前,正持剑与残余僵尸抗衡,一名衣着得体的妇人忽然从另一侧扑将过来。

    沈清禾透过破损的门洞看到那妇人的面容,忽然停止了挣扎,不由怔道:“娘?”

    段元朗但觉怀中人霎时安静了下来,不明所以一愣,亦循着她的目光向大门外望去。

    却见江宁正以一敌众,与逼近的僵尸群周旋。

    为不伤及这些染上尸毒的人,江宁愈发感到力不从心。横剑以剑气逼退眼前的僵尸后,又迅速转剑回身。眼看将要伤及妇人,沈清禾立刻大喊:

    “不要!”

    江宁循声一抬眼,分心之下,未能提防而被划伤手臂。一道血痕入眼,他挥动手腕,随即以剑柄撞开了那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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