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间,熟悉的笛音渐起。

    江宁悠悠转醒,第一眼看见伏倒在桌上脸色苍白的成琴,慌忙起身。

    关切之下,成琴有气无力抬起头来,声如细丝:“笛声……快去追笛声……”

    见他迟迟不动,还在她跟前徘徊,成琴向外一推江宁的手臂,喃喃道:“我不要紧。这些人是受笛音所控,你快跟上去,才能找出真相……”

    听及此处,江宁重重点了点头,下定决心般,拿起斩妖剑,便是立时奔出院外。

    玉竹等人目睹了僵尸群在听到笛声后纷纷离开,正茫然怔在原地。而沈清禾瞥见江宁飞奔而出的身影,为救爹娘心切,亦携鞭快速跟了上去。

    郊外,大批僵尸顺从笛声指引来到此地。

    江宁追来时,不想半空中已有打斗的身影。

    但见一棵盘根错节的高大藤树拔地而起,躯干粗砺有如嶙峋山石,苍青遒劲,携赭色暗光,濛濛如血雾。

    而其盘虬的枝藤忽地亮出尖刺,正以骇人之姿挥舞在半空,仿若耀武扬威般,随即破空挥击,正面迎上另一个行步飘逸的布衣身影。

    荒草丛中,有藤条如蛇快速匍匐穿梭。

    江宁留意到身侧冒出的树藤,一个跃起空翻,却被身后一条登时出其不意窜起的藤蔓缠上脚踝。

    他被凌空吊起,随即旋身应变,以解开缠绕。同时一声剑拔出鞘的锐响,剑光一闪,斩妖剑剑尖抵地,不偏不倚刺入地上匍匐的那根藤条。

    如此单手借剑支撑。那几根藤条如人知晓疼痛一般,迅速抽退回去,江宁一个倒翻身,跟着轻跃落下地面。

    不远处,大批僵尸正向那棵藤树靠近,自发走上前去。

    挥舞在半空中的枝藤伸出,径直挨个刺入他们的眉心,由前端不断吸噬精血,惹得那些已经中了尸毒的人抽搐连连。

    江宁方摆脱了藤蔓纠缠,翻身半跪落地,此刻于草地上扶剑抬眸,见状顺势单手一转剑柄——

    剑体凌空飞旋,但见剑尖一道凌厉光弧,随他两指施诀,以破空之势劈出,截断了那一众枝藤。

    还未来得及被吸入的精血霎时喷涌而出。血雾之中,剑影翻飞,江宁挥剑劈开左右攻来的妖藤,与那行步飘逸的身影同处一侧。

    他与那素未谋面的道士并肩施以剑诀。听江宁念及一声“斩妖剑”,道士游刃有余瞥过他一眼:

    “小兄弟,功夫不错。”

    “前辈谬赞。”

    眼见那妖藤快速缠绕上两人的剑身,江宁与道长稳住身形,便是紧握剑把抵抗。

    短兵相接,布衣道长嘴角掠过一抹自如的笑,接上话:“可惜比起我的伏魔剑来,还是差了一截。”

    江宁屏气凝神,剑身在妖藤绞缠之下,他握剑的双手亦颤动不已,却分毫不让:“晚辈……愿闻其详。”

    任额边一绺发丝拂过眼前,道长将手中的剑用力一抽,沉声笑道:“妖,不过寻常妖。”

    “而魔,可以是心魔——”

    话音才落,他矫健的身形立时化作一道虚影向前,剑气破空。

    不远处,杂草盘踞的缓坡,沈清禾刚追随江宁赶到此处,忽见一道金光挥开濛濛血雾,穿透那棵藤树的躯干。

    便是一招“苍龙出水”,劈魂斩魄,气势如虹。

    那妖藤狂舞的姿态顿在半空,一声惊天震响,顷刻间爆炸成了碎片。

    点点光华耀目,落在大批僵尸身上。黑雾散去,神智渐清,他们青瘪的面容又恢复了生气。

    “爹,娘!”

    沈清禾一眼望见亲人,抑制不住心中欢喜,忙提裙奔向他们。

    段元朗迟慢几步,气喘吁吁跟在后头。他为爆炸声所震,目睹了刚才那一招经过,回过神来,方觉胸中亦盈满一股荡气回肠之意,遂执扇朝着江宁与道长走去。

    “在下段元朗,方才看道长剑术高强,和江兄一起救了这么多人性命,真乃侠士英雄。敢问晚辈该如何称呼?”

    那布衣道士收了剑,两颊微红,又一副醉醺醺的模样。站也站不稳,点头播脑的,声口异常散漫:“贫道——无名。”

    “无名道长。”段元朗笑道,“二位救了城中百姓,段某身处其间,又怎能不好好报答。不知在下是否有这个荣幸,能请到两位义士同去府上做客,备以佳肴,以表感激之情?”

    那无名道长悠悠忽忽间两眼一睁,好像登时来了精神,忙不迭挨肩上前,侧耳低声:

    “做客?有酒吗?”

    段元朗连连笑应:“那是自然。”回头便吩咐起了身后书童。

    江宁亦眼中含笑,感到事态解决的轻松之余,肩上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转过头,却是那无名道长同他擦身而过前的一瞬。这人看起来放荡不羁,实则深藏不露,当下朝他一个眨眼,玩笑般会意道:

    “小兄弟,我们有缘再见。”

    段元朗交代完事情回过头,然而眼前一片空阔,左右不见道长,不禁感到茫然。

    风吹旷野,却渺无人迹。

    “不必找了——他已经走了。”

    江宁说着,握住手中的斩妖剑,长身立于日暮斜阳下,遥望某处。

    目光灼灼,亦有光辉。

    翌日,城门大开。

    辞别了段家,江宁与成琴即刻乘船驶往昭州。

    水波荡漾,晴朗日光下,玉竹正抱着行囊背靠船篷打盹儿。

    行路悠悠,时光漫漫。

    成琴百无聊赖,正低头轻轻拨弄一件九连环。

    环环相扣,难解难分。

    明明她一个响指就能搞定的玩意儿,真动起手来,却费劲心思不得要领。

    江宁坐靠在船侧,目光自九连环上移,将她一脸专心的愁容纳入眼底。于是松开抱臂的手,倾身靠过来,低声问:

    “说起来,你还没告诉我,是怎么帮我解的尸毒呢?”

    成琴继续手上的动作,脸上没什么表情:“医者的事,说了你也不懂。”

    江宁听她意兴阑珊的口吻,微低下头,反而抿嘴露出一丝少年郎的笑意,手里吊着一根嫩绿的狗尾巴草,又道:

    “不管怎么说,多谢你救了我。”

    听到这儿,成琴手里的动作一顿,终于转过头来,定定看着他:“不必谢。”

    “——左右算你欠我的。”

    棹竿打在水面,荡起波声,随行舟轻轻摇晃。

    面对她斩钉截铁的声色,江宁目光先是一愣,随即点点头笑认:“是我欠你了。”

    “不过……你对谁都这么生分吗?”他不由问,“还是,这就是身为铃兰谷谷主的处事原则?”

    成琴直言不讳道:“是,我不喜欢欠别人,自然也不要别人欠我。”

    江宁微笑道:“以德报德,自是应该。知恩图报,江某必定竭尽所能。”

    “可法理之外,又怎知这世上不是所有的情都能还的。你想要事事清楚,却未必能事事如愿。”他低下声去,顺势瞥到她手中的九连环,顿了一顿,又说,“这九连环环环相套,看起来难分难解,实则有隐藏的规律,只需多点耐心——要不要我告诉你?”

    “——不必。”

    成琴一把将九连环扣在旁边的小木箱上,带着分明泄气的懊恼,便是不愿再解了。

    玉竹乍然听见声响,惊坐起身,匆匆忙抬手抹了抹嘴边,迷迷糊糊惺忪四顾,望见不远处桥边繁华的街景,转而不由兴奋起来:“谷主你看,我们到了!不愧是昭州,真热闹诶!”

    昭州,位处富水之滨,乃繁华之地。

    各地商旅往来,络绎不绝。单是街边各式各样的店铺:卖字画的,绒线的,生药的,还有各种吃食,已叫人眼花缭乱。

    玉竹抱着药囊步行在成琴身后,左右流连,已与好几人撞肩而过。

    正是晌午过后,一行人进到一家酒楼。入座倒茶的间隙,江宁举目四望,免不得问一句:“小二,你们这里一向这么热闹吗?”

    那店小二恰如春风拂面笑满脸,招待起人来热情而又很是健谈:“几位可是从外地来的?来的正是时候。有道是‘天上皓月一轮满,便是元夜’,您瞧着各地张灯结彩,歌兴酒浓,已是隆重,却还要属明晚我们这儿芙蓉街的花灯夜市最为热闹。”

    “看几位风尘仆仆的,要不急着赶路,不妨多耽搁两天。不过近日四处客满,若您想要找个歇脚的地儿,怕是有些困难。”

    成琴不紧不慢品了口茶,微扬起眉:“有多热闹?”

    店小二将抹布往肩上一搭,笑回言道:“宝马雕车,燃灯如昼,火树银花。人们在高百尺的彩棚下踏歌而舞。年轻的女子亦可自由出行——猜灯谜、听凤箫、赏圆月,觅得有情郎。”

    玉竹在一旁听着,双手撑起脸,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已是一脸向往,甚至于眼前已浮现出一幕灯火通明,人潮夜游的喧嚣街景。

    但听得店小二的话音刚落,堂中一下醒木拍案的惊响,却是将众人的目光都给吸引了过去。

    有客在座下扬声接口:“孟三,今儿又带了什么画啊?”

    那位被称作“孟三”的男人一身深色长袍,说书先生一样立在桌案边,置在旁侧的木架上还挂着一幅未展开的画卷。

    经由他手中合拢的折扇一点,画卷铺呈开来。成琴随众人定睛瞧去,却见画里画的是一位身着异服,侧目回首的年轻姑娘。

    孟三慢悠悠摇起纸扇,朗声道:“今日,孟某邀各位共赏的,便是这一幅——《美人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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