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这位画中美人并没有达到众人的期待。孟三甫一言罢,座下的目光纷纷散去,免不得还有几声嗤笑。

    一人摇头道:“美则美矣,不若至美。谈起佳人,还得看名家杜仲笔下的神韵——云鬓蛾眉,目似含情,窈窕玉人之姿,真可谓如梦似幻。一眼千年也不过如此罢。”

    那人依旧沉醉于感叹,然而“杜仲”之名既出,使成琴一下有了印象——这不正是陆商曾告知过的,他的那位旧识?

    她把玩着手里的茶杯,下意识朝江宁看去,恰对上他同样转来的视线。

    两人心照不宣之余,又听那孟三在身后开口。他见众人失了兴趣,好言劝道:

    “诶,那是因为我还没有提及这幅画……它背后的来头。”

    然而座下举杯交箸,已鲜有人在意。

    成琴倒乐得接茬,扬起脸来笑问:“什么来头?”

    孟三合上纸扇,站在那桌案后一起势,倒真有些像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了。

    只听一声醒木拍案响,他抬起手臂,老神在在道:“话说千百年前……”

    千百年,历史成了故事,故事变成传说。岁月掩埋不尽一段风华往事,只因生命渺小,终有其伟大之处。

    孟三看着前方,眼前仿若已缥缈浮现出那一段沧桑旧梦,沉稳的述说中,又添许多怅然:

    “……千百年前,妖皇大肆杀虐,为祸人间,使大地生灵涂炭。”

    “蜀山的正义之士向来以匡扶天下、守护苍生为己任。为封印妖皇,他们不惜踏入蛮荒凶恶之地,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夺得三件圣物中的开天刃和玄冰索。而这第三件也是最后一件圣物,便是由南疆圣女所守护的世间至宝——离魂玉。”

    “为此,他们远赴南疆。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危险的行动,只因圣女被赋予天生的使命,以王室血脉守护圣物。自从成为圣女的那一日起,她便一直等待着,静候他们的到来。只为避免妖邪危害人间。”

    “为慰劳蜀山弟子一路的奔波劳苦,王亲自设宴,款待了远道而来的客人。圣女侧席而坐,目睹这一切,也很高兴。为她长久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人间终于能够迎来安定。他们约定好,翌日清晨,便将离魂玉交由蜀山带回。”

    “当晚,圣女回到自己的住所。”

    “面对铜镜,她再次看到了自己青春的面容。千年如一日,时间在她的身上静止——便是从那一刻起,从她由公主成为圣女的那一刻。千百年执着的等待,千百年寂寞的守候,她经历了母后、父兄的相继离世,经历了权力的更迭,直到最后一个知晓她公主身份的人死去。”

    “她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圣女。”

    “一个容颜不老,唯奉信仰的守玉之人。而离魂玉,倘若没有了离魂玉?……圣女触在镜面上的手一顿,一瞬间,她在镜中看到了一个脸上爬满皱纹,瘦骨嶙峋的老妇……”

    叮——

    现实突然的杯盘相撞之声,一下令人惊回过神来,不知不觉,酒楼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孟三身上。连那收拾狼藉的店小二,也是一壁抹桌子一壁不住回看,听着听着,手里的动作就又慢了下来。

    “……圣女澄澈的目光与镜中浑浊的双眼相视,逝去的时间无情碾过她的身躯——没有了离魂玉,她会迅速衰老,任凭岁月蹉跎,而后平凡死去。”

    “双手开始无可抑制地颤抖——圣女本为人,对死亡和年华流逝的恐惧,蒙蔽了她一颗不曾怨悔的心。”

    “她不由掩面哭泣。千百年的执着,千百年的守候,原来她早已习惯了这样寂寞的等待。”

    “翌日清晨,蜀山的人依照约定,却迟迟未能等到圣女的出现。”

    “山中雾气深重,于冥思之地,他们见到了独坐在绝壁深处的圣女。”

    “离魂玉设下的结界阻挡了人们前进的脚步。她看不见他们惊慌的面孔,听不见对峙之下的请求与诉说。渐渐,怀疑之声四起。圣女冰冷而纯洁的面容隐在幽暗之中,像一朵圣洁无情的花。”

    “她处在一片长久的寂静里,黑暗无边无际——直至一声清脆的啼哭,伴随更多声嘶力竭的恸哭,恍若穿过黑暗的甬道,在她的耳边纷乱回响……那是大弟子云弈闭目念诀,于石壁之上引出人间现世的惨象:杀戮无情,妖魔肆虐,尸横遍野的大地,染血悲凉的天际,那是世人的哀号,是苍生的劫难。”

    “强大的结界渐如水波涌动,咒声喃喃,两滴清泪闪在圣女缓缓睁开的明澈双眸里。天地苍茫,便是于晨曦之雾中,投射进幽暗的一线天光。”

    “回到王宫,圣女再没有露面,只是交由侍女将离魂玉呈给蜀山的人。自此,他们踏上了封印妖皇的道路,大地重获安宁,却再没有人见过那位曾为天下执守,却也孤寂了一生的南疆公主。”

    孟三的话音随之没入寂静,鸦雀无声中,他轻摇纸扇于胸前,扬眉四顾,沉吟片刻后,方悠悠笑问:“如此,这幅《美人图》可还算能入得了各位的眼?”

    不一会儿,底下传出一声回过神的轻笑:“孟三,经你这么问,可就俗了!”

    孟三不以为意,腆着脸笑应:“俗不俗的,我也得吃饭不是?毕竟,也不是谁都有杜生那样的好命——笔下描粉黛,家中伴红颜。我这画啊卖得不贵,十两银子刚刚好!”

    正说着,一锭银子就被人搁在了桌上。

    孟三眼瞧这位客人面生,性格倒很爽快。做生意,最要紧是钱货两清,卖出一幅,他还有下一幅。

    然而江宁学着旁人的称呼,当下却摆手笑道:“孟三,我不要你的画,只当做买了你的故事。”

    孟三顿了一顿,直起身来,权当遇见了一件稀罕事,笑向众人:“哟,我还是头一回碰上这样的客人。这位公子,要知道,我这儿可不止这一个故事。”

    他拿扇子戳了戳桌面,说着拱手行了个礼:“每日申时,就在此地。还望您日后啊——多多捧场!”

    引起座下一片哄笑。

    听着众宾客的闲聊,江宁回过头又叫了声店小二,顺便问他是否知道这位名家杜仲府上在何处。

    小二连连点头:“知道,知道。您可别听这孟三的,他平日里就爱胡诌,卖得画也登不上台面。杜家就不一样了,尤其是杜夫人,心地善良,乐善好施,为城里做了不少好事呢!”

    元夕将至,附近的客栈果然四处客满。

    依照店小二的指引,一行人沿街穿巷,顺利找到了杜家。

    前来开门的是一位老管事。

    江宁拿出陆商交给他的书信,不过稍作等待,管事就将他们热情迎了进去。

    却说这位杜仲,是昭州赫赫有名的画家。

    也因此,当地知府特地提前交代他完成一幅《元夕春景图》,好呈作贺礼,献给来此巡访的大人。

    连着两日,杜仲都在闭关作画。

    适逢有客来访,杜夫人便派了一位丫鬟领他们先在府内参观。

    亭台轩榭,九曲游廊。

    远远地,丫鬟指向别院一处竹帘遮蔽之所,芭蕉叶片在窗前舒展。她介绍:

    “那儿就是我们姑爷的书斋,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平日里只有夫人可以进去。”

    玉竹听了,郑重其事点了点头,仔细瞧上那么几眼,小心翼翼凑上来问:“你们姑爷的画,很有名啊?”

    “那是当然!”丫鬟很神气,“千金难求呢。”

    经过花园,又见满园的桃花盈盈立枝头,煞是明艳。

    丫鬟又道:“我家夫人爱花,更精通以花点茶之道。煮出的茶汤留香而不减茶韵,喝过的人都赞不绝口!”

    成琴听这小丫头一口一句“我家姑爷”、“我家夫人”的,一路听得好生无趣,抬手向别处,忍不住悄悄打起了呵欠;江宁在一旁瞥见,轻移开视线,不着痕迹地扬了扬嘴角。

    却说正在成琴兴致索然之时,一行人又步行到了别院中。

    白墙灰瓦的一间平屋,想来因为偏僻,所以显得格外清幽。

    “这是我们姑爷的画室,里头陈列的都是他曾经的画作。平日我们都不常来,只会定期安排下人打扫。”

    丫鬟说着,率先推开门进去。

    只见各种卷轴画册率先入眼,色彩精妙而运墨精微;素雅有之,艳丽亦有之。

    很快,玉竹就被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吸引了,悉心凝视,不由驻足问:“这画中画的是谁呢?”

    眼前的女子姿容清丽,而姿态端庄,虽在画中,却栩栩如生。螓首蛾眉,跃然纸上。

    那小丫鬟闻声回头来一看,方了然道:“那就是我家夫人了。还是我们姑爷早几年前画的,夫人很喜欢,一直挂在房里。前几日才刚叫人拿出来,重新裱褙了放在画室的。”

    成琴听着叙述,踱步到画前,扬起头来,倒是同样欣赏起了这位画中美人。

    另一边厢。

    就在他们方才经过的那片浓荫下的书斋里,杜仲终于执笔起身。

    他俯看着眼前这一幅《元夕春景图》,左右端详思量后,才最终满意地放下了笔。

    “都说元夕是家人团聚的日子,怎么到了你这儿,反倒比平日里还要难得一见。”

    见夫人此时端来一盘茶点,如此嗔怪之言,杜仲听了不由宠溺一笑,轻唤道:

    “佩兰。”

    两人默契相视一笑。

    杜夫人放下茶点,走近案前静静欣赏起了这幅刚完成的画作,末了,不禁由衷叹道:“美,真美。”

    她转过头来,看向杜仲,柔声道:“杜郎,你知我不爱去那花灯夜市上凑热闹,却喜欢极了你笔下的烟火长街。”

    隔着点距离,她留意到近旁几只瓷碟里有一种未用尽的正红之色,只觉色泽明艳有别以往,亮丽而沉稳,遂伸过手去——

    “这是……”

    指尖在最前头,将将触及,她却猛然感受到一股隐约浮出的灼烧之意,仿佛被烫了一下,惊异之余,连话也忘了说全。

    “哦……”杜仲正在逗架上的画眉鸟,寻声看过来,笑道,“这是上等的丹砂,是知府大人特地为这次作画准备的。以此赤色绘画,色泽就会经久不褪。传说,它还有辟邪驱鬼之效呢。”

    佩兰静听着,悄然收回手而掩于袖中,似又想起什么,转头笑道:“瞧我这记性,忘了还有茶在外头煮着,你等等,我这就去给你拿来。”

    杜仲忙拦下她:“这种小事,交给底下人去做就好了,夫人何必亲自劳神费力呢。”

    “今冬难得收来的雪水,我恐怕她们粗手粗脚的给糟践了,还得亲自来才安心。”

    杜仲温柔一笑,却是无奈摇摇头,揖起双手让开步来躬身一拜:“那可真就有劳夫人了。”

    佩兰娇嗔瞥他一眼,眉梢含韵,转身走出了书斋。而后一路行步匆匆,确有心事的模样,也不知在想什么。

    深思间,背后传来的一声“夫人”却将佩兰吓了一跳。其实不过是有丫鬟在称唤她,只因四周太静,而她心中又很不平静的缘故,倒难免显得有些杯弓蛇影。

    佩兰不由抚上衣襟,定了定神,认清是自己派出去接待客人的丫鬟,见她身后还跟着那一行人,看过一眼,倒像不惯见生人似的,侧身吩咐道:

    “告诉东厨,就说有客来访,叫他们晚上多花点心思来备菜。”

    说罢,便朝着江宁他们含笑微一颔首,娉婷离去。

    佳人倩影,眉眼如黛。玉竹看着方才只得在画中一见的杜夫人,如今就在眼前,目光跟随那远去的背影,不由地有些痴了:

    “真美……比画上还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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