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闻声回过头,看那神气,却是比自己得到夸赞还要骄傲些:

    “那可不!想当年我家夫人的美貌,可是冠绝整个昭州城呢。”

    成琴于是开口问:“你们夫人嫁过来几年了?”

    丫鬟挠挠头,踟蹰道:“约莫有十年了吧……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当年我被管事的买回来,刚进杜家时就已经是如今的面貌。”

    “只是这些年过去,姑爷时不时为画劳心,老管事又添了白发,几位早我来的姐姐都已经离府嫁人。唯独夫人,好像还是和从前一样,没有改变。也难怪可以和姑爷一直那般恩爱。都说行善积德,我想,这就是夫人平日里做好事修来的福报吧。”

    “——喏,你看!那边正在炉旁烤火的,就是老管事。”

    那丫鬟一边走,一边遥遥指向前面:“老管事在杜家做了三十年。有什么不清楚的,都可以问他!”

    碎步响在青灰色的石板路上。老人年纪大了,耳朵大概还好。眼见热气升绕,炉底的炭透着红红的火光,烧得哔剥响。

    “开春天寒,我这把老骨头经受不住,总得暖一暖,不然僵得路都走不动。”他径自絮絮叨叨地念,又瞧这几人都围站在跟前,忙道:

    “——你们也别搁这儿光站着,一起坐下来,取取暖!”

    老管事连连招手,都是些年轻人,又是府上的客人,万不能怠慢,于是请他们一同坐在炉旁烤火。说罢,又似回忆起什么。静默了片刻,苍老的目光望着墙角一隅的空地,缓缓开口道:

    “原本那里还摆着两只炭盆的。——我记得夫人刚嫁过来那阵,一到冬天,畏寒得紧。总要人放一盆在脚边取暖。结果碰上风一吹,满地的火星子,我抬脚就和其他下人一起给它踹灭喽!”

    “后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倒多亏了医馆的张大夫,治好了夫人的畏寒之症。只是这么多年了,却始终难有子嗣,难免不说遗憾。”

    成琴在这述说声中敛下眸去,眼底映着暖人的红隐隐的火光,仿佛在静静细听。

    老管事又从炉边拿火钳拨了拨炭,烟气徐徐升腾,缠绵不尽,冉冉飘送至园中另一处静谧之地,却添了缕缕扑鼻的茶香。

    “我来吧。”

    淡淡的雾气花一样在半空消散,又袅袅从壶嘴里飘升。

    佩兰接过底下人手里的小巧蒲扇,在茶灶前略微倾下身。胸前交叠的领口整洁且素净,更显出那一段脖颈的丰润修长来。

    而她沉默专注的侧脸,掩在细细的烟雾茶香中,变得面目不清。

    淅沥的雨声没入鱼池。残阳西下,寒意四起。

    自从书斋出来后,看过陆商的书信,杜仲热情地招待了江宁一行人。

    许是因为完成了《元夕春景图》这一重任,杜仲心中开怀,免不得又多畅饮几杯。

    回到房中时,已是微醺的模样。

    夜风拂帐,一双白玉似的手穿过腰间,自下而上抚过他玄色的衣襟。他闻到了熟悉的发香。

    “原来在这儿……”

    起初一句迷蒙的呢喃,没头没尾,半醉半醒,令从背后贴近的佩兰不由抬起头来,近看着他的侧脸,轻问:“什么?”

    说完,便循着那目光直望向镜台——妆匣的镜屉未完全合上,那跟前,躺着几件她随手搁下的首饰。

    杜仲迷醉的双眼此刻明亮而充满柔情,流连其上,笑道:“那支翡翠簪子,记得还是我们成亲那会儿,我送给你的。见你戴过一两次,还以为你不喜欢。”

    佩兰听见了,只撇下眼去。指尖拂过他的衣肩,眼角眉梢,皆是风韵。

    她笑道:“怎么会。杜郎送我的,我都喜欢。”

    “只可惜韶华易逝,再美的首饰,也抵不过女子容颜易老。年更岁久,过去的日子在我的印象里也愈渐淡薄了,倒不如近来回忆得深刻。”

    听她随即一番怅然之语,杜仲只笑着用手指去点她的鼻子,“怕什么?要老也是我先老。”

    佩兰摇摇头,道:“杜郎,你是男子,又怎知女儿家的哀愁。——不过,无论如何我都记得,记得那日我嘴馋,你夜里更衣出门去,只为我买糖饼。”

    那点甜,蜜一样,永远留在她心里。

    佩兰说着,在他的耳畔软语,勾手攀上男人的脖子,缠绵吻上他的唇。

    待到衣衫半褪,情/欲渐浓,她娇笑着躲开杜仲动作的手,轻微的喘息之余,想到什么,止住他覆上来的身子,转头便朝门外一点朦胧身影,扬声道:“彩蝶,夜里风寒,你今晚就不要守着了,早点回去歇息吧。”

    “是。”

    房门外,彩蝶沉着应了声。

    回去的路上,雨势不减,经过书斋,却见内有燃灯。

    她走进去,原来是有个小丫鬟,正在低头整理地上散落的画纸。

    这丫鬟恰是白日里领成琴在府内游观的那位,此刻这般狼狈地四处矮身拾掇,却是因为姑爷养的那只画眉鸟不知怎么飞进来了,搅得屋内一片狼藉。

    “小畜生,看我迟早不拔光它的毛!”

    小丫鬟蹲踞在地,俯下身子忍不住骂骂咧咧。

    彩蝶忙制止她胡言,训声道:“嘴上怎就没个把门的。”又见地上都干净了,便走过去将窗扇合拢,隔绝那潺潺雨声,又交待:

    “行了,夜深了,就先回去。这么多张画呢,其余的明早再叫人一起来收拾妥当。”

    小丫鬟得了令,拿书镇压下轻飘飘一叠画纸,就高高兴兴退下了。

    彩蝶轻笑着摇了摇头,顺道拿起桌上的一盏油灯,也准备离开。

    窸窣的脚步声响在沉寂的房内,裙幅摇摆,彩蝶拢起手来护住摇曳的灯火,犹疑间,定睛再朝墙上的画卷细看过去。

    一灯如豆,走到近处,昏黄照亮她微扬的脸,亦照亮美人衣襟上的一抹朱红。

    色未干,深浅不一,想是那画眉鸟不知从何处染来的颜色,飞蹭到了画上。

    彩蝶不由叹了口气,站在画前,将那一盏昏黄举得更高些——

    雷电白光一闪。

    透过格子门的棂窗格影。

    惊雷乍响,却见美人双目正缓缓留下两道血红的泪。

    画像泣血,刺目惊心。

    伴着一声又一声四面传引的哀诉:“救我……救我……!”

    凄风骤起,灯苗“啪”一下灭了。白烟升卷,如同挣扎的暗影,数张透薄的纸面在书镇下狂乱翻飞。

    黑暗中,就只有一声油盏落地的清响。

    雨越下越大,雷电急走,劈闪过一道白光,惊惶撕开夜幕。

    夜风拂帐,依稀可见房间内散落在地的衣袍。

    人影阑珊,难分难舍。

    佩兰迷离的醉眼朦胧扫过一面空墙,到紧要处,欢乐与煎熬交织,不由拥起手臂抱住向下流连的那人,喘息着扬起头来。

    虚虚实实,透过轻摇的纱帐。那一截修长的颈线伏动,曼妙缠绵。

    青丝一线,仿若情网交缠。颤动中,她几乎难以自持地,眼角落下一滴泪。

    如春风吹破嫩蕊,情根欲种,她的身上有桃花鲜艳的红。一次次被重塑,染神刻骨。迷失沉沦,又包含了她全部的渴求。

    这是否就等同于爱?

    眼角的泪痕未干。窗外的夜影如鬼魅。

    雷声轰鸣,目眩神迷。

    然而狂热尽处,一闪而逝的白光照亮她汗涔涔的脸。她倏然睁大双眼,有所感知般,心神猛然一震——

    霎那间,旖旎尽消。

    翌日清早,彩蝶照例端了一盆清水到夫人那里伺候。

    刚一踏进房门,见夫人已经背对她在镜台前坐下,长发如瀑。

    听见声响,镜中人两条细细的眉,白腻的脸庞微微一动,在此刻抬起眼来,透过面前铜镜看向身后。

    那一双幽深而黑白分明的眼,映在那种如深秋的黄里,似古井无波澜。斜睨着,直勾勾盯上你瞧。

    彩蝶一直低着头,冷不丁抬眼与那视线相撞,只觉整个人猝然受了大惊,端盆的手不住发颤。水面摇晃,搅乱她灰暗的影。她便更低下头去。

    佩兰缓缓停下描眉的手,无言对着镜面仔细端看。

    她并不急着要人侍候。

    彩蝶于是躬身站在一旁,双手交握在身前,紧捏的指节泛白。半晌,方听见夫人轻唤,却是拉她至身前,微笑道:

    “彩蝶,说起来,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

    彩蝶只低着头,不自觉紧促呼吸着,沉下声去:“自夫人嫁入杜家,彩蝶……便一直随侍左右。”

    “你觉得我对你怎么样?”

    “夫人……夫人待我很好。”

    佩兰展颜一笑,接着,拿起一支珠钗送入彩蝶手中。见人颤颤巍巍的不敢接受,只继续推给她,且笑道:

    “我给你的,你就收下。”

    -

    另一壁厢,玉竹趁早收拾好了包袱,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决明子师父,她不禁喜自心生,眉欢眼笑起来。然而才从房里出来,却隐隐地听见一阵哭声。

    玉竹正纳罕是谁,不住心生关切,寻着那哭声走近——看清了,竟是昨日带他们在府里参观的小丫鬟在哭。

    细问之下,方知是一名叫彩蝶的婢女病了。

    “是怎样的症状?”

    “身上异常火热,又神识不清,谵语绵绵。”

    “可有请大夫来看?”

    小丫鬟抹泪答道:“夫人一早陪姑爷去了知府大人那儿。是老管事去了趟医馆,碰巧张大夫不在,便请了学徒来看。我料想那学徒是个不着调的,不过把了两下脉,摇摇头撇下句‘无能为力’就走了。竟是连一张方子也没留下!”

    玉竹忙俯下身去,安慰她莫要心急,尔后左右一番思量,又道:“我家小姐倒是读过几本医书,略通些去疾养生之道。横竖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不若让我家小姐瞧瞧,兴许能想出个和缓的法子。”

    小丫鬟泪盈于睫,当即止了抽噎,感激十分。

    ……

    偏房内,病榻之上,彩蝶正紧闭双眼。

    喃喃呓语间,面上苍白犹有惊惶之色,如噩梦纠缠。

    成琴看了眼满含期待的玉竹,心虚地轻轻在榻前坐下。

    除了榻上一阵错乱的绵绵呓语,房中再没有旁的声响。

    成琴无动于衷瞥过眼皮子底下那人,想着不过敷衍了事,视线随意一转,猝不及防又对上另一张涕泗横流的担忧面孔。她受了惊,整个人微不可察地往后一缩,便是下意识清了清嗓子回过身去,装腔作势硬着头皮,避过那热切眼神抬起手来搭脉。

    然而甫一触碰到榻上之人的手腕,她怔了怔,却立刻变了脸色。二话不说,忙不迭拉起彩蝶的衣袖。只见她的小臂上正显出一道奇形环印,环印的四周散发着幽蓝暗光。

    “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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