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朦胧,映着淡青的天。

    四下无人,暖风和畅。成琴慢下脚步,见枯枝处背光勾勒的侠客身影。无名道长一身束袖粗布衣,背剑交臂,便是已静候在前方路口。

    额边的一缕发丝沧桑拂过他的眼。酒醒梦散,想来人生也是一样。

    相聚有时,分别有时,相逢路远,总得要各奔前程。

    临别相对,无名道长朝江宁侧目,并非介怀先前的梦境被他看去,只是眼神更加明亮。见对方终是无言,遂清清朗朗道:“想说什么就说。男子汉大丈夫,婆婆妈妈像什么样子!”

    成琴不知二人间卖得什么关子,顺势看向江宁,却见他默然片晌,仿佛沉淀下心绪,继而微一抬眸,眼中一片温润晶莹,少年意气:

    “前辈,您说浮生若梦,却是人生如梦一般短暂。杯酒忘情,固然是逍遥梦好,然则梦醒则悲——斯人已逝,情缘既定,你何必执着于过去的选择,不肯原谅呢?”

    一言甫毕,无名道长却是于听闻的刹那沉下了眸中神色,肃然凝视他。一瞬间,林花谢了春红。他的眼中浮了敝旧黄昏的尘光。

    身影伫立,四目相对,静默无言。

    那深沉坚毅的面容之上,无名道长突然视线一轻,眉头耸动,却是伸指探头,上下端量,整个人异常生动起来,连连逼向江宁,大声呵叱,理直气也壮:“臭小子!知不知道什么叫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不要以为你救了我,就可以在这里指手画脚。年纪轻轻,学人家啰哩啰嗦!——讨人嫌那!”

    他微扬着头,像是下一刻就要立马揪上对方的衣襟。目不转睛中,几缕发丝飘曳,扫过他腮上银白的胡渣,随风向后静荡。

    兀自的喧嚣瞢腾远去,冷寂了,仿佛徒令人索然。抛开似假还真的自在逍遥,无名道长又是那样专注沉默着,头稍偏,永远流泻出几分颓唐的双眸里,沧桑与爱恨,尽数化作回忆的云影,恍惚中被照亮,字字句句,实则难赋深情:“不肯……原谅,不肯原谅……是因为,我不想忘记。”

    时光只解催人老,浮云流水十年间。

    “然而,当我发现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开始遗忘——我又怎么能够原谅,这样的自己呢?

    风中两鬓灰白,坚毅的面容,凛然的眉目,恍惚又是当年的影子,却已经隔了许多漂泊的暮色与沉默的岁月。无名道长定定凝视向江宁,终是微一垂眸,无言拍了拍他的肩膀,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凡心死,道心生。

    红尘俗世,能够舍去一身牵挂的,又有寥寥几个?也许,人要背负起一些东西,就注定了要放下一些东西。

    无名道长大步向前,走在仿佛看不到尽头的黄色大道上,一把剑背在身后,用力挥一挥手,背影自成风流。道路两旁,树影暗翠朦胧,映着淡青的天。

    -

    “听说,隐伏山乃天地灵气汇集之所,此等宝地,即使我们没能找到蜈蚣精,能求来一些仙药仙草,也说不定呢?”

    当下,群山掩映,成琴看了一眼江宁伸手递来的一只小巧铜葫芦挂坠,也不去接,只表明要与他继续一同上路。

    江宁低头,视线停留在她的脸上,笑道:“这挂坠上施了金光咒,你带在身上,必要时可保平安。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会护你周全。”

    成琴片刻未作声,看了看他手中垂落的挂坠,只忽地别过眼去,顾左右而言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既然收下了银两,自然会尽力救治。”

    她一面漫声说,一面围走在江宁身侧,言语轻巧,仿佛不以为意。未几,在他面前落足站定道:“横竖我这人没别的什么,只是最重承诺。”便是促狭地伸出小拇指来在身前示意,嘴角带一点洋洋得意的笑。

    铜葫芦坠挂在半空微摇。他的视线停留在她脸上。

    四目相对。两人皆目不转睛,暗中较劲,风林声中静默。

    成琴微一敛容,倏然没了笑,倒像先一步败下阵来,抑或是觉得他这人规行矩步的,甚是无趣,只一下从江宁一动不动递出的手中取过挂坠,没什么好气一把攥在手里——紧握的瞬间,只见她的指缝里隐隐地泄出金光,手心因此产生一阵灼烧的痛意。

    成琴故作无事,将双手背去身后,挺直了腰背,便要出发。

    江宁展颜一笑,亦放心跟了上去。

    自人间初春之景,取道伽南。两人日夜兼程,赶在上巳之日,终于来到隐伏山脚下。

    江宁望着眼前白茫茫一片山峦起伏,顶峰云遮雾绕,如海浪奔涌。朔风之中极目远眺,苍山负雪,天地无尘,仿佛绵延无尽。

    想世界之大,同一片天地间竟会有如此壮观奇景,他不禁心中恍然,陡生慨叹。

    只是山周弱水环绕,鸿毛不得过。

    成琴看江宁从衣襟里取出无名道长早前于临别之际所赠的一道血符,右手成剑指于身前施法,但见符纸上的灵咒扭曲闪烁,现于半空,而翩翩飞落于弱水之上,连结对岸,形如一座无影之桥。

    两人踏足过处,皆在身后自行溶解。

    待落到实地,水波明净,那座桥也就彻底无影无踪了。

    随之一声利落鸣响,江宁拔出斩妖剑,预备御剑飞抵山巅。

    成琴不知从何处掏出来一个酒囊,递与他道:“此处山里的寒气不比其他地方。这是松萝酒,喝了可以暖身。”

    江宁向她看去一眼,未等伸手接过,忽又停下来反问:“你呢,喝过没有?”

    “当然。”成琴笑道。

    腰间的系带随风而舞,她转眼去看山峰背阴处的石缝间一丛清丽的白色小花,微一蹙眉,只觉心口在此时蓦地抽痛了一下。

    “啪”的一声,一滴冰冷的雪水自峭壁滴落,砸上其中一朵,花梗向下一弯,整个的颤了颤,迸出许多细小的冰屑一样的水花。

    却见那白柔的花瓣淋到雪水,相触的一瞬,仿佛水滴洇透纸面,立刻变得透明了,晶莹剔透的,脉络尽显。片刻后方又渐渐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成琴抬头向山顶望去,那股巍峨的力量压迫下来,只见寒雾汹涌,云海翻腾,围绕着嶙峋的山崖,诡谲莫测,恍若一场正在酝酿编织中的阴谋。

    此刻群峰之巅,隐伏山上,茫茫雪域之中——

    几点身影伫立,皆发髻高盘,衣袂飘扬,犹有仙人之姿。而各据阵中方位,临风而立,屹然不屈,冷冷注视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寒风凛冽。

    一声突兀的狞笑打破了双方剑拔弩张的气氛,但见对面那厮赤发红眉,皂袍披身,忽然收敛了气势,只将尖利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

    “蜈蚣精,你耍什么把戏?”

    披帛猎猎而舞,阵中一名女弟子挺身而出,嘴角仍有一丝血痕,名为踏雪。

    蜈蚣精道:“我等此番前来,本不欲引战,只为向仙家借来赤魂珠一用。”

    踏雪迎风伫立,“借给魔道?怕不是有借无还!”

    蜈蚣精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转头与身侧妖娆的蜘蛛精相视一眼,随即心领意会:“多说无益。既然赤魂珠不在你们手里,记得转告琼华,就说我们魔道改日再访。”

    话音刚落,雪下一道暗流奔涌,自蜈蚣精的脚下蜿蜒冲出,便向阵中疾驰而去——在一个瞬间,忽然升空爆裂开来,掀起茫茫一片雪雾。

    引得阵中女弟子皆纷纷后退。

    风雪呼啸,但见踏雪身侧之人反向前一步,含怒拂袖,月眉星目注视向半空,掷地有声:“想跑?仙门重地,岂是你说来就来,想走就走!”

    言罢,她摊开手掌,一张弯月弓凭空显现,便是引弓拉弦,持握在手,一道利落金光化作箭矢,直向妖魔。

    踏雪心头蓦地一惊,忙止道:“——凝霜!”

    “斩草不除根,必留后患!”

    光矢破空而出,风驰电掣般,劲力惊人,直射向蜈蚣精的心口。

    冷冷碧空下,一下贯穿一个后仰的剪影。日光耀目,不过须臾,那肉身就迎风湮没,彻底化为了齑粉。

    一颗赤红色的珠子随之凌空坠落,燃着幽焰,内里有精血丝丝缕缕缠绕,诡谲变幻,甫一触碰到雪面,便如烛火将熄,冷却了一样,静止黯淡了。

    这正是蜈蚣精的——

    “真元内丹!”

    一声轻语随风入耳,斩妖剑飞行过后方归入剑鞘,雪落山崖,流云飞雾下,江宁只身站在绝壁边缘,惊愕抬起眼,却只够瞥见身侧一个一晃而过的残影。

    风声凛冽,飞雪簌簌,有什么东西从那人的身上掉了下来——随她奔离的脚步,一个小巧的铜葫芦挂坠应声落地,没入了纯白的积雪。

    一切都是转瞬而生——

    寒风刺喉,成琴只觉此刻神魂一震,体内血气翻涌,仿若巨浪翻腾,快要冲破身体,令她支撑不住。

    她只是义无反顾、头也不回地飞奔向前。

    肉身不灭,不入轮回。

    她知道,是姜瑞年同鬼差求得的大限已至。

    转世迫在眉睫,刻不容缓。虽然成琴从不曾设想过这样一种收梢,然而事到临头,快到终结,她竟发现自己只是不想让江宁察觉到半点事情的真相。

    光矢随着蜈蚣精的灰飞烟灭,亦化为幻影散去,赤红色的真元内丹凌空坠落,溅起积雪。

    蜘蛛精于半空中惊觉回身,刹那间变了脸色,怒由心生,当即攻出一掌。幽光疾驰,炸得雪面连番震响,她眼见寡不敌众,便趁机遁逃了。

    风雪拂面,成琴伸出右手,倾身触碰到那一颗真元内丹,指尖掠过雪面牵连起玉屑一样轻盈的积雪。她紧握掌心,转身向江宁的方向,只感到一阵由衷的喜悦与安宁,令她脱口而出:“找到了!”

    幽光疾驰——

    飞扬的黑发拂过她寂静的面容,衣带猎猎而舞,那孤影立在一片逼近的光华之中。

    在这短暂的一瞬,天地间仿佛万物都静默了,随飘零的白雪,掩埋一切声息,瞬间幻灭。

    光华大震,直刺入江宁愕然湿润的眼眸,映入他黝深的瞳孔,光影穿梭,连结时间与空间,一切飞速变幻,直至静谧的黑。

    缓缓趋于静止。

    只见一片寂然的虚空中,上神穆渊闭目静坐其间。

    一颗星徐徐升空,似磷火,霭霭余光照亮他沉静的侧脸。

    他像是失去意识,一下歪身,随即跌入了一朵青莲柔软的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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