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蜘蛛精那一掌逼近的一瞬,成琴的真魂就已经被姜瑞年几欲涣散的肉身猝然震出了体外。

    她不禁晕头转向,望着眼前白茫茫一片,未能顾及自己已然暴露无遗的处境。

    “什么人?”阵中,弟子踏雪率先警觉,当即毫不犹豫全力当空击出一掌。成琴避无可避,无路可退,惊骇之余,只觉猛然被拥入了一个有力的怀抱。

    方向掉转,她听见一个久违了的熟悉的声音——

    “跟我走!”

    ——竟是梦魇!

    不知为何,他竟然出现在这里。

    千钧一发之际,梦魇欲闪身带成琴脱逃。灵风阵阵,眼看那一掌正毫不容情逼近,应是击中了梦魇背后,却又像是一拳打在雾中,反倒将那一团黑气打散了,无处着力一般。

    那两道身影顷刻间消失了,碧空之中,似一点瞬间化开的水墨,飘渺如纱。

    黑雾浮沉,丝丝缕缕,又陡然被那中心尽数飞旋吸入,立刻无影无踪。

    踏雪一个箭步上前,仰头凝望着天际消失的幻影,眼中不由闪过一抹凛冽寒光。

    梦魇遁逃的速度向来惊人。

    眼见一个漩涡凭空浮现,两道身影飞转而出。

    成琴忙俯身扶住有些支撑不住的梦魇——方才那一掌毫无保留,若是直接打在她身上,必定立刻灰飞烟灭。

    成琴满目担忧,不知该说什么好:“我……”

    梦魇心领神会,忙剪断她的话:“怕什么?我受着,总好过打在你身上。”

    他微笑道,像是在调侃自己,又转过头去,“你忘了,我是不会死的。你看——”

    成琴眼睫颤了颤,跟随他的视线抬头向四周望去。

    星云瑰丽,磅礴旖旎的霞光中,木扶桑落花悠然,冠顶如一蓬摇曳的雾色。

    是梦魇为她打造的那片幻境。

    他们竟已经回到了幽冥之地。

    -

    千年前,神魔大战一触即发。

    其后,魔尊印天不顾两败俱伤之战祸,无视天界提出的止战之约,一心统领四大魔将,号召众妖魔,炼就至邪金丹,拥有法天象地的威力,毁灭无穷。

    与此同时,天界亦存有一件至宝,名为赤魂珠,乃集世间一切良善美德凝化而成,具有疗愈万物之力。

    最终,妖魔战败,印天魂灭。其炼就的至邪金丹为后任魔尊所有,因其强大的力量,更成为能够一统魔界的象征之物。

    而赤魂珠却因在最后一场大战中不慎溅染了印天之血,为其魔性所制,陡增煞气,魔性愈加强烈。

    好在赤魂珠发出诡异红光之时,为白榆仙翁所察,当机立断,及时将其封印住。白榆却也因此失去半身修为,元气大伤。

    然而即便如此,赤魂珠内的凶煞难解,而神物并无摧毁之法,如此封印过后,便仍交由隐伏山的琼华上仙所守。

    却说隐伏山上,月宫之内——

    澄澈的灵光自飘浮在半空中的明珠散出,清波阵阵,有如泉吟。

    其间,踏雪正紧闭双目静坐,而于四溢的灵风中,逐渐舒展了神色。

    下一刻,灵珠光芒骤消,自半空垂直掉落,被一只伸出的手接住,而顺势纳入掌中。

    灵风渐息。由那只收回的玉手看过去——但见罗袖飘垂舞,云肩若晴虹,正是自天界归返的琼华上仙。

    “我的仙法与你体内的妖力相克,唯因赤魂珠可以疗愈万物,亦能治好你身上的伤。”

    踏雪睁开双眼,显露出一丝苍白的面容我见犹怜,面对琼华微一颔首,即是心中了然。

    然而眼角余光瞥见几名弟子中已有人按捺不住,便是在戛然而止的话音中,那人忙不迭抢声道:“——仙君。”

    琼华回过身,目光平静看向她:“凝霜,你不应该冲动的。”

    闻言,凝霜立刻低下头去,亦自知她贸然射杀蜈蚣精之举实为鲁莽行径。

    然而覆水难收,已成定局之事不可挽回。

    唯有以往鉴来,未雨绸缪,以不变应万变。

    琼华再未多言,便是任她静省思过,正待看向其他弟子——

    “仙君。”凝霜兀自踏前,自知犯下过错,却仍急欲开口,“当年神魔交战,印天魂灭,血溅赤魂珠,幸得白榆仙翁及时察觉,封印住他精血中的魔气,才不至酿成灾祸。如今赤魂珠虽未显出异样,但始终凶煞难消。会否魔道已知晓此事,所以才前来一试究竟……”

    “我明白。”琼华微一侧头,沉着道,“魔界战败,同天界相安,还人间太平,不过是表面的尘埃落定。印天魂灭之后,幽冥内乱方歇,罢战息兵只在昨日,如今竟又派麾下爪牙到我隐伏山来,的确不得不防。”

    “可他们是如何得知赤魂珠的下落的?”

    “魔道向来耳目众多,探听得消息亦不足为奇——”琼华言罢,重又望向殿外,举止端正间,脸上亦显出凝重之色,“怕只怕,他们妄心不死,迟早会有卷土重来的一天!”

    殿外夜色深重,浓得像是化不开,风搅动烛火,一众弟子皆肃穆静立。

    踏雪垂眼看了看自己手指上的一枚银戒,亦是无言。

    直至月下。

    清风冷月,辉映着夜幕下绕肩飘舞的长段披帛,轻盈而寂寥地,成了散不走的一抹流云,却仿佛也有了生命。

    踏雪独自一人坐在大殿的屋脊之上,夜色满怀,远远望去,只一个小小的影。飞檐伸翘如翼。

    她一只纤纤素手举在眼下,呈出一种自然的微蜷的姿态。目光沉静,凝视着指根一枚银戒。

    月色溶溶,倾泻下来照在上面,隐约可见指环上繁复华美的刻纹,然而摸上去却又好似无痕。

    这银戒名为无情戒,乃是由她的部分元神炼化而成。

    不比其他仙门弟子,她是人和妖的后代,身体里延续着妖的血脉。

    彼时,是阿娘在重伤之下,为保她性命,不惧魂飞魄散的后果,集聚毕生功德与灵力,将尚且年幼的她送走,一路顺水漂流,至隐伏山脚下。

    功德护身,遇弱水不沉。她在途径隐伏山时为琼华所救,此后被收作弟子,与其他同门一道在隐伏山上修炼。

    时无重至,华不再扬,两百年转瞬而逝,仿若弹指之间。

    慢慢地,踏雪张开了她面前的那只手——有流光忽地自银戒飞出,细小而绚烂的烟火一样,环绕着她的手指上升飞舞,凝聚在指尖,便是化作一朵梅花柔柔绽放。

    时有暗香浮沉,随心而动,意在飘渺如风,为银戒的主人在天地间寻踪觅迹。

    光华寂静,微微照亮她的脸。

    然而这世上,却再也没有她最想见的那个人的踪影了。

    -

    幽冥之地。

    其后几日,成琴为恢复自身法力,一心增进修为。

    未曾想她流落凡尘这一遭,竟避过了印天魂灭后的一场魔界内乱。

    内斗方歇,却说新任魔尊曾属印天手下四大魔将之首,决意沿用一批旧部,竟是叫成琴又做回了魔尊殿外一方云翳下的小小门使。

    待再次见到梦魇,她忽然想起,问他那天为何会出现在隐伏山。

    幻境中,木扶桑的枝头朵朵繁花盛放,恰随轻风摇曳。

    梦魇形似游魂,来去飘逸,每答一句就换一个地方现身——他是上天入地无所羁绊惯了的,就凭这一身来去无踪的本领,顺道探听得不少奇闻秘辛风流韵事,无形中树敌,不时引来恼羞成怒者御风而起扬言追杀,只可惜都不够他逃得快。

    成琴一双眼睛追得累了,也任他去,然而下一个瞬间,他就乍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惹得她耳旁的细发拂动,不由地朝他脸上望去。

    梦魇一双眼睛目光灼灼凝视着她,神情中掩不住的兴奋,像是在说一件令他极为震动的发现。

    他沉声道:“你记得我同你说过,我的魂魄分离,无法动用真身,所以修为一直停滞不前。如今我终于知道——琼华手中的赤魂珠既可以疗愈万物,亦能助我恢复真身!”

    “赤魂珠?”成琴眉梢一扬,不禁复问。

    她当然记得,梦魇不知为何失却真身,故而形似游魂——因他从未提及原因,她自然也不会过问。

    幽冥之地向来修为至高,她是安于一隅的,但也知晓他心中的些许抱负。他也许早已长久地为修为停滞所苦。加之梦魇当日在隐伏山上为救自己受了伤,成琴总觉得心中有所亏欠。

    梦魇见她此刻不作声,心下几分清明,于是微笑道:“你一定觉得我是在以身犯险,甚至可以说是不自量力,很不值得。”

    “不。”成琴向他脸上望了望,笑道,“你一定有你的处境。我是在想,是否我可以帮到你。”

    梦魇不由一怔,方笑道:“琼华仙法卓绝,想要从她手里拿到东西,绝非易事。我自有我的打算,你更不必记挂在心上。”

    又隔几日,魔尊大殿之外。

    成琴身为门使,正闲来无事。

    许是这新一任魔尊爱好清静,相较印天——成琴屈指一算,近日前来拜谒的妖魔鬼怪确实寥寥可数。

    她简直乐得清闲自在。

    可有句话怎么说?——念什么来什么。有些事它就是禁不得你去想的。

    彼时,成琴半阖双目,垂肩坠肘,正在悠悠抚琴。

    然则陶醉其间。

    忽地,琴音骤断,她的指尖抵在一根琴弦上,微不可察地一颤——便是直觉一道阴影覆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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