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昔日的魔尊印天手下统有四大魔将:帝修、羌芜、苍忮、玄英。

    成琴或多或少,皆有过一面之缘。

    唯独对于羌芜,因其早在她诞生之初的那场神魔之战中形神俱陨,所以有关她的寥寥数语,不过都是从别处得来的听闻。

    其后,印天魂灭,至邪金丹为帝修所夺,魔尊之位易主,幽冥之地至此迎来新的至尊至强者。

    这一日,成琴闲来无事,照例守在魔尊殿前抚琴。正陶醉着,直觉一道阴影覆下。

    她抬眼一看。

    来人精壮魁梧,披风着身,高鼻深目,愈发显得眉眼浓烈而眼神锋锐,英气勃勃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正是与帝修曾同为魔界四将之一的苍忮。

    却见苍忮如往常淡淡瞥下一眼,浓眉斜飞入鬓,带着不尽的轻蔑与永恒的傲慢——成琴知道,他自是瞧她不起的,但不妨碍她依旧为他的气势所慑。

    披风扬动,那健硕的背影也随之远去。

    琴音渺渺再续,披风下那对缕金乌靴微一停顿,像是应声抵上一堵无形软墙。淡薄冷雾拂绕过他的宽肩侧影,苍忮凝眸兀立,率先听得一阵戛然而止的求饶话音。

    甫一踏入大殿之内,紫柱金梁巍峨宏丽,颤栗的回音遁入四面八方。帝修正闭目肃坐在魔尊之位,眼角轻轻上扬,锋芒暗藏。

    但见其方额重颐,宽朗分明,却有一字坚纹,天荒地老般竖刻在眉间,仿若欲壑难填。一只魔灵跪伏于他的掌下,停留在那满面惊怖的神情上,身影轮廓被一团骤升的幽焰遽然吞没,下一刻,便是转瞬成灰。

    苍忮不动声色,一步步走近。

    足音跫然。

    殿中金碧辉煌,好似一襟晚照的黄昏。

    他冷眼望着魔尊之位上阖目静坐的帝修,不知为何——妖魔从无衰朽之说,然而那一张苍劲的脸上……即使他已夺得至邪金丹,成为魔界至尊,统领十方妖魔,然而那一张苍劲的脸上,似乎总多了几分伤情的滋味,不复当年意气。

    失去心中所爱的痛,难道真有那么深刻?

    此番犹疑,却不禁苍忮细想。

    轻微的不解,潜藏的意动,及至冷眼旁观暗处鄙夷尽生。以对手的伤痛作酒肉,嚼出几分畅快滋味,可他终究不屑沉沦于这等虚幻的快慰。

    彼时神魔大战,茫茫血雨腥风,死伤无数,魔尊印天亦魂灭于众神力之下。

    其后,魔界内争,群龙无首,各方蠢蠢欲动,皆各自为营。论修为功法,他不敌帝修,又为其暴虐所慑,潜心伏意以视间,伺机而动,却也落回如今这俯首听命、不敢动摇的下场。

    苍忮躬身立于阶下,方收敛住心神,沉声道:“回禀尊上,经探查,赤魂珠确是在琼华手中。”

    良久,雄浑之声自空旷的殿内响起,犹有回音:

    “如此,当如何?”

    苍忮颔首应道:“赤魂珠乃天界至宝,神魔一战,诸神陨灭。我探得穆渊等上神仍在闭关,现今天界式微,既已料定琼华不会松口,为早日助少主恢复真身——不若强取。”

    “如此……也算不负羌芜当年的牺牲。”

    苍忮话音一顿,方在此时见帝修缓缓睁开双眼,阴鸷的目光穿过大殿,仿佛再度陷入了回忆。

    沧海桑田,时过境迁。时间没能抹去他眼底的离恨,然而局囿于过去的将领,注定是无能的。

    幽冥之地,修为至高。

    一朝惜败。他认,却也不认。

    苍忮伏下身去,嘴角噙着微不可察的一丝冷笑,愈发敛下了目光。

    -

    森森暗夜之中,幽冷月光下,依稀可见幽冥之地一处奇诡山境内,苍忮正独坐于自己的殿阁之中。

    他漫不经心斜倚在榻上,肘弯支着弓起的膝盖,居高临下,隔着轻轻摇动的赭红色珠帘,睥睨着座下正在同自己报禀魔务的蜘蛛精。

    琉璃台上,几朵红梅在瓶中悄然绽放。枝干遒劲挺拔,投映出婀娜身姿。仔细一瞧,才发现其中一朵并没有影子,微微摇曳着,唯有暗香浮动。

    直到殿中的话音落了,静了。

    蜘蛛精鬼姬一双潋滟的眸光收敛,迤迤然退下身去。

    那朵没有影子的梅花就继续微微摇曳着,不多时,散为一片绯红迷雾蜿蜒落下,竟是窈然化相为人形,一个女人的背影,信步朝苍忮走去。

    珠帘被一只宽大的手从里头拨开。

    苍忮手背抵着一串凉滑的珠子,倾身抬眼,面对那清丽姿容,仰头顺势一口抿下杯中酒,闲情一笑道:“来得正好,我有东西给你看。”

    半幅串珠拥簇在一处,垂荡间泠泠作响,一溜斜向上撇去,帘影灯昏,宛若撩拨开美人脸上的一层珠帘面纱——但闻得一阵幽幽暗香,那颤悠悠倾斜垂坠的帘幕下,一双妙目凝神端相,暗自衡量,轻衫薄袖散发出淡淡灵气,衬得肤如凝脂,犹带楚楚动人之姿。

    却是隐伏山上琼华手下的女弟子踏雪。

    只见她长身玉立,一双皓白素手,落在那雾绡轻裾上,十指纤纤,不见银戒。竟是悄然依托部分元神炼化的无情戒作分身化相,暗中来往于幽冥之地。

    夜阑更深,踏雪一径沉下去嘴角,眸光幽冷,不见一丝笑颜:“琼华已自天界归返,我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苍忮不紧不慢放下酒樽,似有些变得神情淡漠,忽又想起什么,头也不抬道:“听说,梦魇那一日也出现在了隐伏山?”

    回想起当日从自己掌下逃脱,形如游魂的那个身影,踏雪沉思了一会儿,不禁秀眉深蹙,偏过头来问:“他究竟是谁?”

    苍忮轻一抬下颏,墨黑眉峰承着灯影,眯起眼来望了一望踏雪身后的幽暗地域,方沉声道:“他是帝修与羌芜之子。”

    “……当年神魔交战,羌芜与我同为四大魔将,因不敌琼华,中了她的寒冰咒。羌芜为保腹中之子,牺牲了全部修为,最终落得形神俱灭的下场。也因此,梦魇自降生后便形如游魂,无法动用真身,致使修为停滞,唯有一身来去自如的本领,无论受多重的伤,都不会动及根本。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再受一次寒冰咒。届时,道尽途穷,他必定会元神溃散,灰飞烟灭……”

    苍忮料定,帝修虽已经布下魔尊之令,令他派手下到往隐伏山;梦魇此番必定是为急于恢复真身,故而亲自前去探听赤魂珠的下落。

    依踏雪所言,既然赤魂珠上溅有的印天之血令天界如此忌惮,他们确实可以试着一探赤魂珠上封印的究竟。

    如此看来,梦魇虽然修为不高,但那身来去无踪探听自如的本事却实在可以称得上是个祸害……思及此,他的眼中不由地透出一线寒光。

    存着心中几分思量,苍忮略微侧眸,轻一挥手,琉璃台上霎时现出一只古铜色的灯盏来。

    那灯的模样瞧着甚是普通,唯有一簇豆大的灯苗寂静燃烧着,却遇风不灭。

    “——长明灯!”踏雪大吃一惊,顿时脱口而出,“你从哪里得来的?”

    “这你不必管。”苍忮游刃有余一笑,高壮的身型掩住踏雪纤细的背影,便是将双手搭上香肩,令她坐在了琉璃台前,共同注视着那盏灯火,继而沉声附在她耳旁:

    “我说过,印天炼就至邪金丹,与它毁灭无穷的威力相比,更另有一种重塑之力……”

    “长明灯火,风吹不灭,水浇不熄。灯内所蕴兰因妙火,若有人愿以百年修行为祭,便可试将所念之人尚存在天地间徘徊的气泽拘于灯内蕴养。”

    “白榆那老头,满肚子虚情假意,造起东西来倒是有一手。长明灯集魄,至邪金丹塑魂,待我得到了魔尊之力,你还怕你娘回不到你的身边吗?”

    苍忮说着,目光垂下来,落回到她的一张俏脸上,愈发贴近了,偎在那温热耳畔,柔声道:“我说过,只要你肯好好帮我,你想要的,我一定都会替你实现。”

    夜色如水,那对咫尺之距的身影处在一片浮动的灯晕里,像是破晓时分,月华浸润下摇摇欲坠的露珠上的投影,微光闪烁,失去热烈的原色,渐渐,渐渐化作一只浓黑的粼粼的蜘蛛的眼睛,悄然静默,暗中窥量,无声无息攀附于殿阁门外,八足灵巧折动,神不知鬼不觉退去。

    昏暗的殿阁之中,唯有长明灯的一盏灯火。

    那寂寂火光映在踏雪深色的瞳仁里,不断跃动着,渐渐窜跳出好多个重影来。

    灰烟缭缭,烈火燃烧桃木的裂响,每一下都使她感到尤为刺痛。她仿佛又置身在当年的火场中。群情激愤,人人都嘶声呐喊,仿佛以愤怒掩盖惧怕——

    “妖就是妖,哪有妖精不会害人的!”

    “这么些年我们村子平安无事,哪里凭空来的瘟疫?不必说,一定是妖孽作祟——”

    “你以为假惺惺救回几个村民,我们就会心存感激了?一切祸端和灾难,根本就是你带来的!”

    年幼的踏雪含泪望向那一双双愤恨的眼睛,摇了摇头,又惊又怕,惶惑的目光四处徘徊,不知该投放何处。

    她不明白。

    明明是阿娘心有不忍,耗损修为救回他们的性命,致使法力不济,被人发现显露妖身。这些村民非但不感激,反而善恶不分,恩将仇报,将已经虚弱不堪的阿娘绑上刑架,要用桃木烧死她。

    ——就因为她是妖么?

    眼看众目睽睽之下,面前这些扬言要烧死阿娘的村民,踏雪遑遽无措,目之所及,一众模糊攒动的人影中,得见一清晰面目,登时含泪诧望,如同望见一线生机。

    “灭疫疠,除妖邪!”

    “灭疫疠,除妖邪!”

    臂膊挥舞,却只是朦胧一片;声喧激昂,也好似沦为蝇鸣。

    人群中,那个平凡的男人,一身干净好衣裳,微偻着背,藕色的衣袖掩面,眼神闪烁,殊不知在这一片狰狞面容中,欲隐弥彰。

    他怕什么呢?

    踏雪嗫嚅的双唇微动,眼中希望的泪光未及黯淡坠落,本能追寻着另一方向,转头,旋即望定——

    发丝飞扬,掠过阿娘苍凉安静的侧脸。

    那纤柔的轮廓,隔着稀薄的散于风中的灰烟,遥映在踏雪仓惶的面容之上,在她分明的眼中,印刻成永恒的黑白记忆。

    青丝如烟缕,缭引出苍白容颜,瑟瑟轻颤,好似凄风中一朵凋败的冷梅。便是零落化骨将成遗烬,也终有一双眉眼,不曾在风中淡去。直直前望,霎那流转,映出天边暗云翻涌,好似暴雨后的黄昏。

    他怕什么呢?

    是妖怪,还是愤怒的人群?

    无论如何——生死关头,命悬一线,他竟是不肯走上前来。

    诛妖的示威呐喊在耳边声震不绝。

    踏雪不由地泪流满脸,哭着说这些村民都是坏人。

    然而阿娘只是神情憔悴垂下眼,凄冷中一点惨淡的从容,无泪亦无惧,然而惘惘的……爱人是错,难道救人也是错?

    凡、妖、皆、恶。

    可什么才是真正的恶?又或是人云亦云,是非难自明?

    凝神静视,她却喃喃回应:“不……他们只是无知,只知道妖怪可怕。却不明白,世间万物有灵,妖亦有道……”

    诛妖的示威呐喊在耳边声震不绝。

    “踏雪……”阿娘苍白的脸上慢慢浮现起一个微笑,易碎的梦一般,“娘会送你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记住,要好好长大……”

    “不!踏雪不要和娘分开!”灵力如流光飞快缠上踏雪的腰际,感受到环绕在周身的一股奇异力量,她不由惊叫道。

    那是阿娘集聚毕生功德与仅剩的修为,此刻护在她周身,她只看到阿娘回望向她的,风中一双满是柔情的眼睛。

    “……孩子,你心中有我……我们就不算分离。”

    灰烟缭缭,升腾起热浪翻涌,直到指尖碰触的最后一点余温冷却,踏雪心头轰然一声,仿佛桃木坍塌的裂响,火星四溅,迸出炙热的泪来,不由惊叫痛哭,嚎啕间不断挣扎着伸出手去,却被那股力量牵制着愈行愈远。

    风声裹挟话音,如空谷回响,是阿娘留给她的在这世间最后的话语:“记住,不要恨,不要为怨念所桎梏,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双眼。那是无尽的深渊,会把你吞噬——”

    火光焰焰,渐作迷离跳跃的影映照在人脸上,却只是一簇微光。踏雪凝神注视着昏暗之中那唯一的一点烛火,秋水明眸,眉黛含颦,不由哀怨愈浓。未几,方容色一沉,犹似狠心落定,翻开右手,睥睨间,光彩暗敛,掌心立刻现出一只细口白玉瓶来。

    苍忮见罢,饶有兴趣接过,放在眼前左右端详,轻问:“这是什么?”

    却听踏雪垂眸瞥向他手中,冷冷道:

    “——真心实意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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