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二十一年的冬天似乎分外的长。

    直至立春,定京的雪都还下得正紧。厉风淅淅,飞雪重重,长长空空的官道上,一道青灰的影子踽踽行过,纷纷的大雪很快就掩住了他的足迹,又好像谁都不曾来过一样。

    开国功臣,两朝右相,一人之下,当之无愧,而今携天子口谕只身探狱,便是亲军都尉府也不敢阻拦。

    只是他的老朋友傅潜,再也无力起身迎接他了。

    长年的四方征伐,边关的白沙寒月,一道一道地刻在了傅潜身上,如今又身陷囹圄,旧伤再覆新伤。

    闻楷时年近七十,双目早已不再清明,昏暗的灯火毕毕剥剥,映得他眼光闪烁,好似有老泪,却又没有落,半晌缓缓开口道:“愚兄无能。”

    傅潜头也不抬,只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闻楷不计较他不应话:“为着一个死人的秘密,值得吗?”

    傅潜倚靠在墙角,他的伤太重,双膑具露出森森腿骨,已经不能挪动,胡乱的须发中却露出一双锐利的眼,死死盯着闻楷,声音粗粝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闻兄可还记得,那日,入关前,在……在通天河畔,我问你,为何表字取作‘折竹’?”

    闻楷无言以对,只是俯下身,牢牢握住傅潜的手:“再相信愚兄最后一回罢。”

    傅潜不再答话,好似这一会儿便已经酩酊大醉了,跌跌撞撞地支起身子,指着闻楷笑道:“‘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不曾想以宁折不弯自诩的闻折竹……也有今日!”

    见傅潜已经喝醉,早已收到指示的狱卒打开了大门,任由他跌跌撞撞地走出地牢。

    刚过酉时,天就已经沉黑了,定京的雪夜寒风吹彻,滴水成冰,傅潜跌坐在这片银白色的世界中,沙洲、落日、朔风好像都渐渐离他远去,一片混沌里,他看见了闻楷的脸,只是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运筹千里的军师,怎么也无法与这个颤颤巍巍的老人重叠在一起。

    他想说点什么,却再也开不了口了。

    傅潜的体温随着酒热散去,气息越来越薄,闻楷瘦弱的身形好像要被大氅压垮,却近乎执拗地不肯离去,干瘪的手一遍一遍擦拭着傅潜灰败的面颊上结冰的泪痕,嚅嗫道:

    “别哭,我的孩子。”

    三更已过,但闻楷还不能休息,他还需进宫复命,乾清宫灯火通明,在等这位漏夜而至的老臣。

    “他还是不肯交出鱼符?”

    闻楷眸光翕动:“秉圣上,傅潜身体不济,已然病卒于狱中。”

    秦予南心中暗惊,深望着跪在他面前的闻楷,半晌道:“平身吧。”

    闻楷缓缓道:“陛下改制,功在千秋,立军卫法,控扼要害,掌军籍,缴符印,势在必行。”

    秦予南不置可否,神情莫测,单等闻楷继续说下去。

    “凤州军随先帝裂土开国,为我朝立下赫赫战功,上下一心,忠君不二,陛下何愁无从调发?”

    秦予南笑道:“闻卿所言极是。”漆黑的眸子调转,却不去看闻楷,面上笑容依旧,眼里似有寒光:“故朕打算让周观海的儿子去凤州。”

    闻楷心下一紧:“请旨,敢问是卫国公哪一子。”

    秦予南道:“朕以为你会劝朕——周观海位极人臣已是封无可封周家更是繁花似锦烈火烹油再行封赏恐生不臣之心。”

    闻楷苦笑一声:“皇上以仁孝治天下,四海之内无不拜服。上有尧舜之君,下有尧舜之民,陛下仁德,卫国公自然能恪守君臣之道,卫国尽忠,哪里会……”

    “恭维的话便罢了!”秦予南蓦然出声打断了他:“朕又何尝不知你与傅潜,数十年交,死生师友。为着林党案,为着傅潜……闻公,你总是心中有怨。”

    闻楷年老体衰百病缠身,又在雪中站了一夜,遍体冰凉无力,就连跪下请罪都晃晃悠悠,胸中再有愤懑却也不敢辩驳什么,只得匍到地砖上:“陛下明鉴!臣年事已高,至今忝居相位,只盼能为君上分忧,为天下除弊,怎会妄作他想,怨怼朝廷。”

    宝座上的天子缓缓闭眼,深吁了一口气,道:“为了我朝百年基业,冤了他一个不算冤。”

    闻楷叩首在地,双目圆睁:“然,凤州地处西北要塞,辖庭西十三州,过了西风关,便是通天河,中原腹地一览无余,再也无险可守。现凤州总兵猝然离世,兵符下落未明,何人来执帅印,万望!陛下三思……”

    雪下得愈发大了,闻楷抬头望了望铅灰色的天际,整个定京城都还笼在梦中,老人皴裂粗粝的手扶着金水桥的雕栏,一步一步地走出宫城,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又被大雪掩埋,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七年前的此时,昭明十五年春,都察院佥都御史密报亲军都尉府大都督兼太子少保升授定国将军靖远公林景焕西结塔塔尔北联乌梁海骄纵不法意图谋反,捕风捉影之事却问审得实甚至写下了长篇供词,牵连“同党”竟达万人。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秦予南大开杀戒,无数人人头落地。

    须知林景焕位极人臣,更是先帝亲封的开国首功,凭他皇帝是谁,他都是首功,亦还是人臣。

    即便如此,秦予南仍不放心——大权所在,何得分假于人。

    即便这些人个个出生入死,个个战功卓著。

    冤了林景焕一个不算冤。

    冤了傅潜一个也不算冤。

    那开国辅运的万余名臣子,能不能算得上枉死?

    闻楷不愿去细想。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雪中独行一路的老人一头栽倒在自己府前。

    再睁开眼时,便已对上了闻夫人的婆娑泪眼。

    闻楷顾不得安慰夫人,忙不迭招来下人:“快马飞报西风关,令林璧臣速速回京扶灵。”

    闻夫人一听便慌了神:“扶灵?扶谁的灵?”

    闻楷不愿答话,也不敢睁眼去看夫人。

    闻夫人见他不答,竟哭得更凶:“折竹,你说话呀!可是小潜……可是小潜出事了?”

    闻楷与夫人多年夫妻,却仅育有一女,便是故元俪皇后,元俪皇后在时,帝后恩爱、感情甚笃,可惜天不假年,于昭明十四年骤然病逝,闻夫人晚年丧女悲恸万分,傅潜不忍长嫂伤心,对闻夫人更是当做母亲般孝顺。

    闻楷当然知道夫人疼爱傅潜,却只能硬着头皮说是。

    闻夫人眼泪簌簌落下,险些哭晕过去,闻楷不知如何抚慰,又是伤心又是焦急,竟也一同落下泪来。

    半晌闻夫人才顺过气,道:“还须叫肃风也知道,便是赶不上丧仪,也得尽一份哀思。”

    闻楷苦笑道:“陛下口谕,为免朝局动荡,不可在京中下葬,要发回西风关。”

    闻夫人心头火起,忿忿道:“杀兄弟,屠功臣,这般的雷霆手段会怕朝局动荡?他怕的是千夫所指、万箭穿心!”

    闻楷连忙坐起捂她的嘴:“夫人慎言呐!”

    闻夫人便扭过头去不再看他,红着眼睛望着院内大雪,赴关外送讣文的人正准备上路,天色晦暗,影影绰绰看不分明,只听得黑马咴咴长嘶,似是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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