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年腊月十五,右相闻楷告病,秦予南则如释重负一般准其不再上朝。

    闻楷这般的重臣,便是免朝往往也会定个期限,可闻楷这一歇却好似告老还乡,百姓只道陛下待闻相如师如父,令其安心养病,左右近臣却能心如明镜——闻楷的病恐怕是好不了了。

    搁在往年,闻相抱恙,必有探病的百官、门生来往无数,可时至今日,闻府也是门可罗雀了。

    腊月廿八,昼刻已尽,家丁却报有人请见。

    闻楷的身体本就孱弱,雪中一夜更是厉风苦雪在表,忧思惊惧在里,病去抽丝,苦不堪言,坐在正厅的宽椅上,也是摇摇欲坠。

    但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今日下朝后,秦予南召周观海入宫觐见,亲自指婚,分别将周观海嫡出的三个女儿,指给故元俪皇后的三位嫡皇子——元俪皇后闻欢共育有三子,分别是皇帝的长子、第七子及第十子,抛去君臣不谈,皇帝的这三位嫡子,也算是闻楷的亲外孙。

    这恩赏无两的指婚,看似是三个嫡皇子一碗水端平,可谁都清楚,这是在顾虑太子为外戚所挟。

    秦予南终究还是对他生了疑心。

    外头已然黑透了,天地昏昏沉沉,连绵的夜色即将笼罩酣然入梦的定京城。

    闻楷颤颤巍巍地执起铜剪,将灯架上的烛火一盏一盏剪亮,想来接过剪子的侍仆都被他示意退下,数十盏灯明明灭灭,将孤独的老人的影子投映到墙壁上,数十束影子彼此交叠,随着门窗漏进的风跳动摇曳。

    揭竿而起的少年、运筹帷幄的军师、心怀四海的丞相,漫长的时间,诸多的头衔,都从他身上渐渐剥离,同窗、同袍、同僚一个接一个地故去,长篇大段的故事随着故人埋作黄土一抔,他亦是垂垂老矣。

    好像什么都改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已经什么都改变不了了。

    抑或是,他已经不知道要怎么改变了,苛政如虎,民不聊生,他可以推翻旧朝;群雄逐鹿,鱼目混珠,他可以扶持明主;而当他平尽心中所有的不平时,历史依旧在重演,英雄依旧在落泪。

    这一夜,闻楷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了很多的人,有的模样已经模糊了,甚至连名字也叫不上,却是他多年以来少有的好梦。

    昭明二十一年的除夕,闻府上下一片惨淡,傅潜的灵位还在府内,闻夫人也无心理会年节。往年还有诸多京中同僚造访拜会,今年只因闻楷抱病家中,也免了来往之扰,便是有几个门生登门贺礼,也就由得他们匆匆磕了个头,不再多问其他。

    初一一早,赐婚的文书便昭告天下,婚期定在二月初二。

    三个女儿一股脑赐给三位嫡皇子的喜事古往今来也从未有过,相较于相府的冷清,卫国公府便可谓是门庭若市往来不绝,直至正月十一林璧臣进京,街头巷尾流传的依旧是君臣姻亲的佳话。

    林璧臣不敢耽搁,一路直奔闻府。

    闻楷尚在病中不便起身,闻夫人在屏风后头看着他磕头,拿着帕子默然掩泣:“去看看小潜罢。”

    且近黄昏,雪又大了起来,傅潜的棺椁停在院中厢房,皇帝口谕不准发丧,只得连灵位也拿黑纱蒙住,不许人看到,满城的新年气象,满城的红装幔挂,独独这一户人家,屋外是惨白的落雪,屋内是惨白的孝仪。

    林璧臣的脸让北风吹得麻木,血色全无,颤抖着两手推开厢房的门,一阵寒风灌进屋里,吹开了灵位上幔住的布。

    公故显考傅公讳潜往生莲位。

    闻府侍仆见状连忙拾起,将灵位盖上。

    林璧臣一言未发,只是在灵前重重磕了四个头,为他颂了二十一遍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膝盖冻透了,连站起来都不能够,取下背后的佩剑,勉力支撑着,着人起灵。

    闻楷夫妇不敢相送,在屋门口望着他。林璧臣青衫素冠,额上系着孝带,远远地与二人辞行。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诀。

    一世英名的凤州总兵,到头来,一子半女且没留下,甚至连灵牌都不许人看到。

    林璧臣自远出师门以来,就一直在傅潜帐下效命,傅潜待他视若己出,就连闻楷替他立的牌位都称了故考。可直至讣文飞报,他忽然发现,他其实一点也不了解傅潜。

    他不明白为什么傅潜会平白落狱。

    他不明白为什么傅潜会孤身赴死。

    他不明白为什么傅潜会甘心蒙屈。

    他心里的傅潜,即便是死也是轰轰烈烈,效命疆场,马革裹尸,他的英名他的功绩要名留青史,他的忠勇他的伟烈要江山同吊。

    可如今他冰冷的棺木就停在这破陋的厢房里,死得悄无声息,死得不明不白。

    定京回西风关的路,林璧臣已走了无数遍了,如今却只觉得既陌生,又难行。

    行至通天河南岸,他遇上了刚接到讣告返京的李肃风。

    西风关乃是庭西十三州最重要的关隘,参将人选自然是傅潜心腹中的心腹,直至林璧臣接任,李肃风才从西风关参将擢升至凤州军左偏将,若说傅潜在此世上还有多少亲随,便也只剩林、李二人了。

    河岸雪苦风厉,李肃风站定在对岸远远地望着林璧臣,血红的顶缨被风吹得结在一起,林璧臣张了张嘴,却发现无话可说。

    最后傅潜葬在了西风关西边的晴雪山。

    从前傅潜与他们说起玩笑话,曾说他本就是凤州人氏,就算是死也不会死在定京,必定得落叶归根,最好是葬在晴雪山上,这样即便是死了,也与西风关相系,庇佑我朝江山万年。

    只不知傅潜英灵在天,是否还愿庇佑这个江山。

    待到下山,已过了二更,风雪骤停,山下连营灯火俱灭,剩几个哨位,留下星星点点的光。

    李肃风问道:“闻相是怎么跟你说的,傅总兵究竟是为何而死?”

    林璧臣望着他,摇了摇头。

    李肃风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林明德,现在不是你能不说话的时候!”

    林璧臣回头对上他的眼睛,半晌道:“闻相只命我回京扶灵,没有多的话。”

    李肃风松开他,背过身去,颓然地站在雪地里,隔了好久,传来声声呜咽。林璧臣只好走上前,不再去看他:“其实我偷偷看过总兵的尸身,没有中毒,没有外伤,全身都是鲜红的斑。”

    庭西苦寒,他们自然都见过冻死的人,只是凤州总兵生生冻死在定京,也未免太过离奇,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无法将推测宣之于口。

    李肃风攥紧了双拳盯着林璧臣的背影,却又倏然松开:“傅总兵一生沉醉军务不问政事,但凡是朝廷的调遣无一不从,若说有什么事能引来杀身之祸,也无非是为着林党案,为着这鱼符……”

    林璧臣停下脚步,转身望向李肃风:“我无召入京,犯了皇上的忌讳,怕是不能再驻守西风关了。”

    这样孤注一掷以身犯险的事他竟如此轻描淡写,李肃风只觉得诧异而愤懑:“你既一早便打定了注意,又何苦来问我!”

    林璧臣哑然。

    一片黑暗之中,只见得星月皎皎,明河在天。林璧臣的模样算不上俊朗,眉眼都是细细的,又总是板着一张脸,平日看着总觉得木讷又倔强。可那夜西风关的月色很亮,月色借着积雪映在他的眸中,好似有天地间的灵气在流转。

    李肃风有些出神:“旁的先不论,你还如何寻你师兄?”

    林璧臣这回倒老老实实答话了:“我来庭西也有十年了,至今音讯全无,再待也是无益。”

    “你的师门到底在哪里?”

    “在南方。”

    “在定京?”

    “在定京的南方。”

    “在棠邑?”

    “在棠邑的南方。”

    李肃风早已习惯了他的温吞,也不恼他,改口问道:“你师兄姓甚名谁,今年贵庚?我留在庭西,还能替你找找。”

    林璧臣摇了摇头,只是反手卸下了佩剑,霎时间寒光出鞘,满映河山。

    “我师兄在师门时,名字是假,容貌是假,出身是假,何况十年倏忽,即便是真的,音容也早已大改……但有此剑,名曰湘妃,本是对剑,另一把的主人,便是我师兄了。”

    李肃风登时苦笑,说起他的师门,林璧臣总是三缄其口,不料就连他们师兄弟间也如此防备。

    对面的人却只是默默收剑:“此番我引颈就缚,切望他日还能再见——”

    那个总是木讷呆板的林璧臣,对着李肃风深深作了个木讷呆板的长揖,不知是在感念他此后必得一肩挑起整个凤州的辛劳,还是在言表自己一意孤行的歉意。

    “李兄,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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