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正月十五,定京的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闻楷的身体却一直不见好,头风缠绵反复,久久难愈。

    偏生秦予南要见他,总是挑在深夜。

    “听闻西风关的林参将近日回京了?朕未遣调令,他也不曾与兵部报备……”

    秦予南闲闲地拨弄流朱,神色自若,却不给闻楷回话的空当,反手便将阳绿的翡翠流珠拍在案上,线断玉碎,透亮的玉茬子溅了一地:“凤州军改制迟迟不行,原来是上上下下只依闻公节制!”

    亲军都尉府。执皇城禁军之名,行监察百官之实,林璧臣在定京盘桓不过半日,也果然早有人上达天听。

    闻楷垂手站在殿下,看不清神色,只略一拱手:“傅潜不能葬在京中,要发回西风关,臣自作主张,还望陛下宽恕。”

    “既是如此,你差人送到西风关便是了。”

    闻楷缓缓抬起头,对上秦予南的眼。秦予南的目光,永远都是那样的真挚,那样的恳切,灼灼炯炯,意诚情真——不论说着多无情的话,做了多寒心的事。臣子自然不可直视君主,他此时却像疯了一般,紧紧地盯着高堂上的天子。

    是时候了。

    闻楷咬紧牙关,一字一句仿佛是从骨头缝中挤出来:“傅潜堂堂凤州总兵,得不了半句吊唁,也总得有孝子辞灵,披麻祭路。”

    “闻公,傅潜死了,你要节哀,更要多为活人打算。”秦予南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点到为止,岔开话头:“年前京察,朕让你主持,近日朕召了裴怀绪入宫问话,你可知道他是如何说的吗?”

    秦予南看着他笑了,眼里却一点笑意也无:“他言闻公‘持正守中,重国体,惜人才’。”

    乾清宫炭火足备,温暖异常,闻楷却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从头冷到了脚。

    裴怀绪,即是当朝左相,是秦予南做太子镇守旧都棠邑时的潜邸旧人,平日里与闻楷分管事务不同,倒也能相安无事,可这句“重国体,惜人才”却是恭维中满含轻视,显然是对朝中京官官官相护、闻楷只是折衷调和的做法大为不齿。

    但裴怀绪再怎么不齿,个中龃龉也不是一日两日,秦予南偏偏在此时说起,大约不止疑心他拉拢军中将领,更是忌惮他党朋朝中文官。

    思及此处,闻楷忽然觉得疲惫不堪。

    多年的风风雨雨于他而言不过是轻舟已过万重山,可他却在这一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厌倦——太祖的开国功臣早已被秦予南借林党一案一一拔除,现下,自己已成了他眼中的最后一颗钉子。

    但他还不能倒下,他还需要完成他的使命。

    这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对着他效命五十年的帝国,说出了他的请求:

    “再多的过错也都在老臣,还请陛下宽恕小辈、宽宥林璧臣吧。”

    待闻楷出了乾清宫,秦予南召来屏风后的侍仆。这侍仆观之不过十四五岁,却不似一般内侍,反作道童打扮。

    秦予南重重地靠在椅背上,阖上了双眼:“鱼符的事暂且放一放,交给亲军督尉府去办,你们这段时间只管盯住闻府……还有,把西风关那个参将调回定京,务必、务必查清楚他和闻楷的关系。”

    那个道童却只是静静地托着拂尘,垂手站着,稚气未脱的面容却浮现出与外表大相径庭的老成:“陛下是觉得,闻相是以傅总兵为要挟在向陛下施压?”

    “那依你所见呢?”

    道童拱了拱手,掐了个子午诀:“恩大成仇,与其让陛下欠他的,不如作个糊涂样子,逼得您发落了他。闻相两朝老臣,陛下就算有心动他,也得思虑再三贬斥从轻,只是这样一来,便成了他欠您的了——无恩也无仇,才可两厢安好。”

    “你这样想?”

    “是闻相这样做了。”

    “你不了解他。”

    “陛下的意思是……”

    秦予南蓦地睁开双眼,死死地盯着梁柱上雕的麒麟,乾清宫常年焚有降真香,烟雾缭绕中,那麒麟仿佛腾云驾雾,喝唳人间。

    “他是想用傅潜的死来换这个林璧臣活。”

    道童随着秦予南所指处望去,只是轻轻一笑:“麟者仁兽,圣王之嘉瑞也。陛下有济天下、求长生之心,必得清心静气,万不可妄造杀孽。”

    秦予南盯着他,嘴角挂起一丝讥讽,半晌道:“却阳子,你很宅心仁厚啊。”

    “靖远公有没有后人,您再清楚不过。”

    投向他的那道视线逐渐变得阴冷,道童却毫无惧色,迎上秦予南的目光,颔首盈笑:“您为君,他为臣,您想怎么处置靖远公都是应该的,只是林参将,我们和亲军督尉府都查了多次——林璧臣,字明德,江陵府棠邑人氏,父母只是棠邑城郊的农户,十四岁时家中走水,双亲身故,投奔宗亲反被卖往定京,幸为省亲的傅总兵所救,留在凤州军中养大,及冠后便领了军职,驻守西风关,算是傅总兵的养子,却和靖远公并无半点关系。”

    见秦予南不再说话,却阳子当下了然,不声不响地退到边上。

    定京的夜很静,也很长,大殿中明明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却安静得连外头落雪的声音都听得到。

    秦予南只是眉头紧锁,静静地坐着。

    军中改制功尚未成,庭西、辽东、渭南这许多双眼睛都盯着定京,军中勋旧权柄过重,改制迟迟推不下去,若按闻楷说的徐徐图之,便是任其拥兵自重姑息养奸,只怕再过几年,刀就要架到自己脖子上了。

    只是闻楷——这些年朝野上下谁不啐一句“柔奸隐匿,尸位素餐”,还以为他早已老迈昏聩,却不想那份燃犀烛照的锐利犹胜当年,面对傅潜竟也毫不犹疑,痛下杀手。

    眼下死了人,便再也没有回圜的余地,只剩下你死我活。

    可他耳边却又总是响起闻楷的话,那声音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在这个静谧的夜里,一遍一遍地叩击着他。

    “还请陛下宽恕小辈。”

    这话仿佛在很久前他也听过,是一个和这一夜极其相似的夜里,只不过那时他还是站在阶下的人,闻楷这句话回护的还是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是他下令缴回鱼符的那天,是闻欢难产薨逝的那天,还是林景焕被凌迟处死的那天?

    都不是,大约是自他登基那日始。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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