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启延517年春飞升,温孤宁便开始等待天道所言的机缘。

    只是这机缘,足足跨越了五百余年,春秋轮换,沧海桑田,漫长到仿佛没有尽头。

    期间,温孤宁去过很多地方,甚至找了水珀的转世,他正如左世疏所期盼的那样,每一世都过得顺风顺水,无忧无虑,只是姻缘寡薄,每一世陪到最后的,都是那颗出生便有的琉璃红珠。

    红珠内,有一尾酣睡的小墨鱼,每当水珀靠近,便会四处游弋逗他开心。

    温孤宁也再次打开了方盒,取出里面的桃木簪,将那段足以击溃夜修明的过往揭开面纱。

    原来,在夜修明母亲和阿弟去青山派寻他回去的路上,便发生意外去世。而夜修明在第二年才知晓,顿时万念俱灰,哀痛不已。明明是为了保护至亲之人才刻意疏远,并远离故土孤身至此,但阴差阳错,苍天无慈,偏偏想方设法夺走他的一切。

    夜修明无法向任何人诉说,更没有办法挽回一切,只能不停地偷偷往山门处跑,站在母亲和阿弟曾经站过的地方,隔着光阴和他们对望。

    那个时候,夜修明突然想,他真的一无所有了,而这样的他不正好可以作为颠覆九州死水的一块顽石?

    死了,不会有人伤心,不会有人挂念,如飞沙随风而去,了无痕迹。

    翌年,夜修明恰巧遇到了何夕,并在何夕随口的聊天中知道了移宫换羽术。

    至此,夜修明便踏上了那条不归路。

    等卜三春发现的时候便已经晚了,只得留下后手,用夜修明生母留下的那根桃木簪造出那场连温孤宁都辨不出的幻境,用来模糊夜修明的那段记忆,是为了让他悲痛消减几分,同时也是为了困住他。

    所以当年青山派上,温孤宁随夜修明见到的母亲和阿弟,其实不过是一场重复的梦。

    对于夜修明悲苦的一生,唯一的变数就是温孤宁的重生。

    当所有光亮散去,周围陷入无尽的黑夜,人总是会孤注一掷,但当裂隙里照进那怕一束微弱的光,都会再次唤起求生本能。

    更何况,温孤宁对于夜修明而言,又何止是微光?那是他自少时起就注视的一片明月,是他一生都放在心尖的人。

    他曾以为,他早就失去了,但当命运逼他走到末路,却又将人还给了他。

    “支撑我的,不止是仇恨。”

    每当温孤宁回想起这句话,总是心疼不已,他仿佛能看到,夜修明独自揣着回忆度过的无数个日夜。

    命运从来没有眷顾过他,他却始终没有堕入无妄深渊,成为祸世罪人。

    他何时才能接回他的小疯子,还他静好无忧的岁月?

    没有人能够回答温孤宁,唯一能陪他的,只有每日嚷着要果子吃的阿隅,还有不胜剑上静默的荼蘼花。

    但温孤宁知道,他会一直等下去。如果等一百年不够,那就五百年,五百年不够,那就一千年,一万年。那怕那个时候夜修明几经转世,早已记不清自己,但只要看到他过得好,他便能真的安心。

    终于,启延1277年,温孤宁再次路过芙蓉镇,旧宅传来婴儿啼哭。

    几乎是直觉,温孤宁快步穿过茂密的竹林,看到了石桌上尚在襁褓的婴儿。

    正是夜修明的转世。

    温孤宁早已静如秋水的心,在那一刻波澜乍起,整个人激动到手足无措,又带着极为不真实的感觉。

    襁褓中的小家伙一感到熟悉的气息,当即停止了哭闹,睁大漂亮的眼睛看向温孤宁,张开只长了一颗牙的嘴咯咯发笑,还朝温孤宁奋力地挥动小手小脚。

    温孤宁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上前小心翼翼抱起小家伙,目光万分温柔,眼角隐隐带泪。

    “你还记的我吗?”温孤宁垂眸看着小家伙,问道。

    小家伙尚不能言语,但是闻言咿咿呀呀应答起来,还不停地用肉乎乎的小手去抓夜修明衣襟。

    “好了,我知道了。”温孤宁酸楚过后,全是重逢的喜悦,赶紧将阿隅换回,带着夜修明一同回了青山派。

    此时青山派已经历经两任掌门,但无论是哪任都暗中和温孤宁保持着联系,且在后山置有小院供温孤宁时不时的居住。

    不过当温孤宁带着夜修明和阿隅欢欢喜喜回到小院,很快就发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棘手问题——夜修明对他确有印象,也跟外亲近他,但他如今到底是个爬都费劲的小屁孩,一贯只顾关心天下苍生的长明仙君,和向来只顾吃喝开心的老仙鹤,完全不知道怎么照顾孩子。

    于是,温孤宁只能拉下堂堂仙君的脸面,去找了现任青山派掌门帮忙,现任青山派掌门听见长明仙君要找奶娘,也是一头雾水,但并无半分犹豫懈怠,也不多问,当天下午就从山下找来一位经验丰富的奶娘。

    “长的好慢。”

    温孤宁看着院里爬着追阿隅的夜修明,托着腮帮子感慨,然后起身将满身灰的夜修明抱起,语气带着几分嫌弃;“昨天奶娘才做的新衣服,又脏了。”

    小夜可听不得这些,直接用脏乎乎的小手去摸温孤宁的脸,上一刻还白皙如瓷的脸当即变成了花猫。

    温孤宁啧了声,小夜当场睁大了水汪汪的眼睛,把两只小手一揣,装起可怜来。

    “不管隔多久,你这装傻充愣的本领只增不减啊。”温孤宁无奈地摇摇头,在奶娘回来前将小家伙拎进屋内,洗了个白白净净。

    只是洗完不过一个时辰,温孤宁就去书房拿个笔墨的功夫,小夜就又和阿隅缠打起来,新衣服直接破了个大洞。

    于是,并不知晓温孤宁身份的奶娘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将温孤宁数落了一顿。

    “温公子,不是老妪多嘴啊,你这一个大男人独自带着个孩子,辛苦归辛苦,但是也不能完全不上心啊,你看白净净的一个漂亮娃娃,脏成小狗了都。”

    “哎呦,宝宝不哭,老妪替你说道说道,你哥真没用,那么大个人,还照顾不好小小的你。”

    温孤宁看着在娘奶面前装乖,还偷偷朝他眨眼睛的小东西,扶额叹息。

    幸好两个大男人以后不会生孩子,不然指定随夜修明,长成个心机满满的混世小魔王。

    事后,温孤宁看了眼仍由夜修明胡闹的阿隅,将阿隅收拾了顿。

    阿隅怒:有没有可能,本鸟是无辜的!

    温孤宁本以为,等到夜修明再长大些就好了,但事实并非如此

    ——等夜修明能跑了,能说话了,要操心地就更多了,每日不是去给青山派弟子捣乱,就是趁机拔阿隅毛,阿隅年纪大了,本来毛就长得慢,因此和温孤宁哭诉了好几次。

    当然,温孤宁知道了小东西的恶习也没办法,他根本管不了他。

    阿隅气得跺脚:你是不是神仙啊,你是不是神仙!连个小崽子都管不了!

    在青山派弟子的又一次告状后,温孤宁终于下定决心要整治一番,于是等夜修明用过晚饭后,刷地推开了他房门。

    但他不曾料到的是,夜修明已经等候多时,就跪在门口,双手举着根藤条,态度要多诚恳有多诚恳。

    “阿宁我错了,阿宁打我吧。”

    少年本就肩薄,夜修明又耷拉着脑袋,如扇的眼睫将阴影投在白皙的皮肤上,可怜兮兮的。

    几乎是瞬间,温孤宁的火就消了,又带着人御剑去青山派外游历了。

    阿隅见怪不怪,心疼地整理着自己的羽毛,白了温孤宁一眼,心道,你就惯着他吧。

    这年春,青山派掌门送来十盆兰花,温孤宁喜欢得紧,就留下了,并每日悉心照顾

    ——然后,那十盆兰花没活过一个月。

    温孤宁看向罪魁祸首,但罪魁祸首一脸无辜,只是埋头给温孤宁煮茶。

    “不喜欢兰花?”温孤宁无奈叹口气,不解发问。

    夜修明停下手里动作,抬头定定看着温孤宁,澄澈的眸光中隐隐带着些伤感。

    和前一世的他如出一辙,温孤宁知道,那是患得患失,却又不肯道明的不舍。

    温孤宁恍然明白,夜修明不是不喜欢兰花,是不喜欢自己将关注放在除他外的人与事上。

    或许从一开始,夜修明顽皮的行径便是在想方设法吸引自己注意力,只有自己的注意力在他身上,他才能安心。

    “小疯子。”温孤宁心下一钝,心疼不已,伸手握住夜修明的手,道,“抱歉,让你以前一个人走了那么长,又那么难的一条路,等到真正拥有的时候,反而无所适从。”

    夜修明闻言愣了下,转而反手握住了温孤宁,俯身将头放在温孤宁掌心,蹭了蹭。

    温孤宁凑近,温柔呢喃:“一切都过去了,没有什么会将我带走,也没有什么能将你带走,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

    “真的吗?”夜修明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温孤宁,“永远不会分开,你来找我,也不是仅仅就照顾我一时,对吗?”

    温孤宁点头,抬手轻轻抚摸夜修明脸颊,道:“我来找你,不为之前九州种种,只为你夜修明这个人,我……”

    “阿宁,我先说。”夜修明打断温孤宁,起身站直,瞬间周身絮絮白光飞舞,不多时,方才尚还瘦弱的少年便长成了挺拔如松的男子,一如前世俊美无双,尤其是那双眼睛,漂亮得宛如仙境最为澄澈的湖水,让人根本挪不开目光。

    而这双眼睛,此刻正流露着脉脉深情,定定看着温孤宁,拥有着世间最为蛊惑人心的力量。

    “阿宁。”

    此时的夜修明已然高温孤宁太多,俯身轻易将人圈到怀中,小心翼翼地凑近他的珍宝。

    “阿宁,我们之间或许早已心照不宣,但我还是想告诉你,能够遇到你,倾心你,是我苍白无力的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幸运。上一世,我注定不得好死,没有往生,所以会选择离开。但这一世,我们有了缘分,那怕再浅,我都会去奋力抓住,永远不会放手。”

    “我知道,我都知道。”温孤宁侧头靠在夜修明颈窝间,闻着鼻间熟悉的淡淡花香,也终于将往日的不可言情愫,“其实你前一世将我们的记忆抹去,并无大用,很多东西只要存在,便永远无法消失。”

    夜修明看着怀里的人,后知后觉地轻叹一声,然后将人抱紧,声音微微颤抖:“所以,在我死后,你是带着那份感情等到现在吗?”

    温孤宁笑笑,道:“是啊,你当时还死在我怀里呢,吐了好多血,怎么都叫不醒,连最后的道别也没有。”

    夜修明心头顿时苦涩无比,却一时失语,只能低头将吻落在温孤宁额头,带着小心翼翼的虔诚。

    “小疯子。”温孤宁仰头看着夜修明泛红的眼眶,道,“五百年的等待,我对你的情义并不比你少,永远不要妄自菲薄,永远不需要患得患失,我一直在,我永远都在。”

    犹如泰山崩塌,心中囚禁的爱意,在这一刻得到大赦。

    夜修明沉溺在独属他的温柔眸光中,不再压抑,用手扶住温孤宁脖颈,深深吻住了朝思暮想的心上人。

    至此,君心似我,万世长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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