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人的讣告传出去的时候,在整个怀南县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好不容易安静会儿的县衙再次被百姓挤满。

    在东方潜的示意下,在县衙大堂设了个临时灵堂,县衙的大门也限时向百姓敞开,限时三天,允许他们来送别沈大人。

    南芝就站在县衙门口,看着来拜别的百姓进进出出。

    来的百姓有的是附近街道摆摊的小商贩,还有的是乡下特意赶过来的庄稼汉、富户家打工的帮佣、酒楼的伙计……他们三三两两结队而来,衣着各异,身份各异,相同的只有那张悲恸的面孔。

    南芝就站在那儿,看他们一个个哀伤的模样,她不禁也鼻头发酸。她与沈大人接触不多,只知道他是怀南县的父母官,有什么事,大到谁家孩子丢了,小到鸡仔算错了,他都能亲自出面解决。

    南芝还在人群中看到了熟悉的几个人,梁文还有马有金。马有金在拜谒过后,还特意到她面前。

    他说:“抱歉,南芝,如果我知道沈修明就是沈大人的儿子,我一定不跟他争执。”

    “但是现在沈修明人没了,南芝,我会对你好的,我保证绝不纳妾,只有你一人!”

    “谢谢,但是,这话场合不对。如果你真愧对沈修明,不如从今往后好好学习,不枉与他同窗一场。”

    马有金挠了挠头,他也想表个态度,奈何自知不是那个料。

    他又问南芝:“杀害沈修明的凶手抓到没。你也知道,我嘴上说的凶狠,其实我觉得我就是看他那小身板,才撂下的狠话,我肯定是做不出那种事的。”

    说完,他又给南芝展示自己圆润的手掌,伤口都已经结痂,还有一些细小的伤口结痂处已经开始脱落。

    “真不是我,我这伤都快好了。”他说。

    “嗯。”南芝点头。

    “大人也只是对你小惩大诫一番,以后,望你别再欺负同窗。”

    马有金还想攀谈,段从星这时凑过来,语气凶狠,“见过了就走,堵在门口作甚,也不看看你什么体格,挡那儿别人还怎么进出啊!”

    马有金还想说什么,但是屁股处隐隐传来的痛楚让他当场认怂,匆忙与南芝告别,拔腿就逃也是的离县衙远远的。

    等把人赶走,段从星凑到南芝跟前,惋惜地问:“南芝姑娘,你与他能攀谈那么久,不考虑我家大人了?”

    “虽然我也觉得你们成不了,但是你也可以努力努力啊。”

    “大人他在京城,可是无人问津,那些闺阁小姐,看到他比老鼠见了猫还害怕。”

    南芝:……怎么又一个这样的人。

    “注意场合。”

    门口人多,李叔怕她应对不过来,把她换进里面,啊…可以偷懒了!

    南芝靠在大柱旁,闭眼小憩。

    她不敢真睡着,眼睛都是半睁着,隐约好像看到了一对中年夫妇,他们手挽着手,十指相扣。

    等她睁眼再看,却是什么都没有。

    滴答滴答。

    滴水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南芝揉揉眼睛,确认眼前确实没有什么夫妻,打了个哈欠,将手掌塞进兜里。

    在人来人往的县衙大堂……

    这大白天的,人这么多,她该怎样掏出卷轴比较正常?

    还真是如玄懿所说的那样,滞留人间的亡魂多,凶魂更是多不可数。他们甚至大白天都敢现身。

    感觉身后似乎有动静,南芝像左边挪了下身子,撞到了一处肉墙,她踉跄几步,被身后那人扶正身姿。

    南芝一抬头就对上东方潜那略带探究的目光。

    “你这儿……”他环视了下周围,道,“略冷了些。”

    “别处人多闷热,本官也在此歇会儿。”

    站了没一会儿,他又累了,改口道:

    “你今日才在水里泡了回,别着凉了。”

    “本官坐的那处闷热的很,看你无事,过来替本官扇扇风。”

    南芝就这样被安排的明明白白,从他一出现,那股阴寒气息就隐匿起来了,有点奇怪。

    她刚替他扇没几下,东方潜又摆手,“不必了,声音大的很,吵。”

    他眯着眼,也不知在看向哪处,自顾道:“以后少去水潭边。”

    “嗯?”

    “又不通水性,也敢下水救人。”

    南芝这才恍然,感情他是来挟恩图报了!

    南芝了然,语气诚恳,道谢到:“多谢大人出手相助,若不是大人您出手,今日我就凶多吉少了!”

    “马屁精。”

    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日暮渐沉,来来往往的人开始减少。胖知府已经忙成了个球,那坐在首位上的人才像睡饱了一样,晃晃悠悠起身。

    “今日辛苦各位了,明日再会。”说完他就往县衙后堂走去。

    南芝听段从星腹诽,东方潜就是因为懒,让他们把县衙后堂的房间归置出来。他就省了走那段道,又可以多睡几刻钟。

    “下工了,大人他要换地睡觉了。”段从星再次揭自家主子老底。

    易公公也过来通知众人,下工,明日再来。然后他把一整袋的青李塞给南芝,埋怨道:“王爷赏你的,酸不溜秋的,也不知你怎得罪的他。”

    南芝礼貌接过,谢道:“多谢大人抬爱,毕竟有的人就好这口酸,比如我。”

    易公公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

    南芝无奈耸肩。

    不多时,沈师爷走到正在活络筋骨的几人中间,说等会儿去县衙最大的酒楼,他请客。

    段从星一听说请客,也凑上前来,问:“聚餐啊!我能去嘛?”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师爷拒绝不了不要脸的段从星。他跟着来了,一路上,除了他,众人都很是沉默。

    段从星叽里咕噜一个人说了一大堆,从这儿路面真好,一点不比京城逊色。再到这儿风景真不错,绿水青山,适合隐居。最后夸到了酒楼风格真不错,一路扯话说到了入座。

    既然是怀南县,那肯定是地处南边,段从星边吃饭也管不着他那张嘴。他说这儿的饭菜并不合他口味,他好咸好重口,这儿味太淡了,跟懿王府一个样,一日三餐下来,嘴里能淡出个鸟来。

    众人饮酒,他也饮,等酒过三巡,他酒量最差,又爱喝,先倒下了。

    沈师爷这时才悠悠开口,他坦白道,他说他和沈大人都是京城人士。他与王爷商量过了,三日后,由他护送沈大人遗体回京。

    师爷说,他与沈大人最起先是同窗,二人同是京城普通落魄官家出身,又都姓沈,难免是要比较一番的。

    只是沈大人踏实,而他心性高。

    沈大人中进士时,他名落孙山。

    沈大人进翰林院时,他仍榜上无名。

    看着昔日同窗好友离自己越来越远,他心底越发不平衡,一度想放弃仕途。

    他曾经觉得自己怀才不遇,直到他潜下心来,拜读了沈大人的文章,才知道自己跟他差了多少。沈大人并不介意同窗的这点龌龊心思,他提点他,引荐他,替他指明了一条大道。

    沈大人曾任太子少师,那个太子就是如今的懿王,新任县令大人。后来沈大人得罪了一个大官,在经常处处受到打压,最后竟然被贬到这么个偏远的穷县城。

    师爷又灌了杯酒,他昂头,强忍住泪意。

    他说,沈大人出事的时候,为了不拖累他们这些同窗,他甘愿到这穷苦县衙来,从从四品的国子祭酒,到怀南九品县令。

    南芝也学着样子抿了口酒,就被李叔将酒杯夺走,换成了糖水。

    南芝记得,之前听李叔说过,沈大人刚来的时候,县衙里是没有沈师爷的。沈大人刚来的时候带了十几个人,后来他们都受不了怀南县的贫苦,走了。

    师爷是在沈大人就任半年后才来的。

    师爷越说越激动,全然没了之前的儒雅。

    “京城那群老东西官官相护,结党营私,不巴结他们,就是站在他们对立面,呸!”师爷呸了口,又灌了杯酒,继续道:“那时候我气性盛,我就不与他们同流合污,还得不停给他们找不痛快。”

    “然后我也被贬了,贬到了另一个不知名的小山旮旯。”

    “我不去,我直接辞官。”

    “哈哈哈哈…”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样子,师爷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我不是学林那个迂腐样,他总觉得自己可以翻身,他总觉得总有明君会赏识他。”

    “他以为,他以为牺牲了他一个,可以保太子党主心骨不倒。”

    沈师爷狠狠灌了口茶,“他做梦呢,他寄予厚望的太子,最后不也来了怀南县,接他的班。”

    “咳咳咳……”

    师爷被茶水呛到,猛咳了一阵后,他环视众人,喘了几口粗气,才道:“起先我是不喜欢你们的,一群乡野村夫,我凭什么要来此,凭什么要为你们服务……”

    “可是沈学林他乐意,他成功了,你看,今天来送他的百姓有多少。”

    “他是整个怀南县的父母官,他成功了啊!”

    沈师爷越说越激动,越喝越多,到最后,他也倒下了。

    平时最沉默的张捕快也默默喝了许多闷酒。大伙都清楚,他跟王捕快关系最要好,两个李捕快比他们两大了十来岁,再要好那话题也是会少些的。

    众人就这样一人扛着一个,只有南芝一个人跟在最后。

    他们就那样从夕阳西下喝到了明月高悬。

    南芝走在最前,她一出门,就看到浑身是血的熟悉身影。

    南芝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

    王叔……

    她看到了王捕快,就站在酒楼下方,不知等了多久,他看向众人的眼神充满了不舍与眷念。

    王捕快似乎也发现南芝能看到他,他朝南芝比了个嘘的手势。就那样一路跟着众人,回到了县衙。

    他们并不想回家去,李叔说今晚他想守夜,送送老伙计。他起先是想先送南芝回去,可是南芝也犟,她也想找王捕快说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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