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陛下亲笔拟写的罪己诏在当日晌午发往了全国各地,各处百姓围观在布告栏下,看着这封《长公主罪己诏》,震惊不已,议论纷纷。

    “上面说,长公主杀人啦!”

    “这有何大惊小怪的,那些宫里长大的皇子皇孙,哪个手里没几条人命。”刚挤进布告栏前,还没来得及看布告的一个小贩喊道。

    “但陛下下令把长公主斩首了!”

    “斩首?”小贩一个激灵,急忙瞪大眼往布告上看去。

    人群中许多人在交谈:

    “金尊玉贵的长公主竟会当街砍头,啧啧啧,可惜我们不能前去观刑……”

    “杀得好,一命偿一命,很公道!”

    “这诏书竟是陛下亲手拟写的,你们快帮我念念,陛下还说什么了?”有不识字的人在问。

    “陛下在上面告慰了谢大都督的在天之灵。”

    “谢大都督是谁?”

    “俺也不知,好像是个很大的大将军,他保家卫国,护着咱们的安稳,长公主杀的就是他娘。”

    “那这长公主确实该死。”

    “陛下还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这是何意?”

    有个老秀才在这时捻着胡须道:“就算皇帝犯了错,也和老百姓一样受罚,陛下的心胸真宽广啊,有这样的皇帝,真是咱们百姓的幸事……”

    “忽然感觉皇帝不是那么吓人了,像个青天大老爷。”一个村妇憨厚嘿笑。

    “俺也觉得是,咱陛下宅心仁厚,做事情讲道理讲公道,俺活了九十岁了,可没见过这样的好皇帝哩。”

    “那是因为之前没有女皇帝,老太爷,您之前不是还反对女子登帝吗,现在后悔了吧。”

    “嘿,俺早就后悔了,女皇帝多好啊……”

    ……

    这封《长公主罪己诏》被百姓们谈论得热火朝天,在民间飞速流传。

    当日傍晚,陇州牢山。

    落霞漫天,红云翻涌,飞鸦栖息在密林之上,嘶哑啼叫。

    小侍卫捧着誊抄的布告,如一道残影,急促奔上牢山山坳。

    山坳中有一处阔大营寨,寨上竖着黑旗,旗帜猎猎摇曳,他急匆匆踏进大门,踏过长长的练武堂,跑进一间不起眼的小院落中。

    院中铺着崎岖不平的青石,谢无晏正倚在一棵枯树下,清洗佩刀。

    他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箭衣,面容冷肃,下颌生着淡青色的胡茬,那执着佩刀的手浮着青筋,雪亮的锋刃在夕阳下映着血一样的红。

    听到他进来,谢无晏抬眼扫过来。

    他的眼眸沉寂,恍若深深的暗渊。

    “大人,属下有要事相报。”小侍卫满头满脸都是汗,他双手捧着布告,气喘吁吁递到他的面前。

    谢无晏握着刀柄,接过,展开。

    当看到最顶上那五个字时,他的脸色倏然绷紧,手中的佩刀锵然跌在地上。

    他一个字一个字的,逐字往下念去。

    他看到长公主在天下人面前,向他为婢的母亲请罪。

    夕阳如火,霞光夺目,谢无晏的眸中映着鲜红的晚霞,腕上的青筋绷起,那双单薄的唇竟在微微发抖。

    小侍卫不敢再看,匆忙躬身退了出去。

    孤僻的小院剩下了他一个人,谢无晏紧紧捏着这封布告,薄薄的纸张被他捏皱,他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直到天幕漆黑,月出残影。

    那个生养他的疯女人,终于不用再害怕了。

    锋利的佩刀躺在青石嶙峋的地上,枯树延申枝桠,谢无晏高大的身子躬在树下,眨动了下干涩的眼眸。

    像是有什么东西,破出了他的胸腔,消散在了夜色之中。

    他的十一年,结束了。

    谢无晏垂着头,漆黑飘摇的发丝挡住了他的眼睛,他将布告一点一点仔细折起,紧紧收进了怀中。

    ……

    凤阳长公主在地牢中得知了自己要被处斩的消息。

    她蓬头垢面地趴在地上,张大着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珠空洞地朝前望着。

    守在外面的两个狱卒谨慎地盯着她。从得到自己要死之后,凤阳长公主就沉默下来,她不再疯疯癫癫地凄厉尖叫,而是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宁静之中。

    她穿着褴褛的衣袍,一支沾满污秽的金簪松散缠在她肮脏凌乱的发上,两双手青白挛缩,长长的指甲死死抠在地牢的石地上,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很久很久了。

    狱卒们大气不敢喘,这时,门口又传来锒铛一声。

    有人哭喊着被推了进来:“放开我,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来人正是谢茂学,押他进来的是禁军统领、虞雪坠的心腹张翦,张翦依照吩咐,将谢茂学踹进了长公主隔壁的地牢。

    谢茂学紧紧扒在地牢的铁槛上,他胡乱伸手阻止张翦上锁,叫嚷道:“求求您大人,您关错人了,快让我面见陛下!”

    他的叫嚷传遍地牢,趴在地上的长公主猩红的眼眸缓缓向上翻转。

    谢茂学也发现了她,他吓得双腿发抖,张翦用力将他一推,咔哒上了锁。

    谢茂学摔在地上,又即刻弹起来,他继续扒在铁槛上,还要喊叫,张翦在这时开了口:“陛下说,这是给伯爷准备的惊喜。”

    “你说什么?这就是惊喜?”谢茂学涕泗横流,他隐约记得,虞雪坠曾答应他事成之后给他一个真正的惊喜。他打死也想不到,这惊喜竟是将他关起来。

    谢茂学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他祈求道:“陛下弄错了,陛下弄错了,这种事怎么能算惊喜呢,您让我见一见陛下……”

    张翦上前一步:“陛下一言九鼎,这当然是惊喜。陛下让我给你传话,说她将你关起来,是在践行她的诺言。”

    “什么……什么诺言?”

    张翦压低声音:“陛下说,她曾答应伯爷,让你再也见不到谢大都督。”

    谢茂学记得这个诺言,他急忙点头:“对对对。”

    “这就是了。”张翦咧嘴笑了下,未再和他啰嗦半句,甩着钥匙离开了。

    谢茂学怔在原地,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终于反应过来张翦的话。

    ——陛下所谓的让他再也见不到谢无晏,竟然是将他关起来!

    只要他永远在地牢里,他就永远见不到谢无晏了!

    谢茂学发疯一样地将头砸在铁槛上,他大声嚎哭:“不是这样的,陛下怎能如此!求求放我出去,我不求陛下践诺,我只想要出去!”

    他惊恐地呼喊,但地牢里无人应声,只余他凄惨哭嚎的回音。

    待他哭累了,谢茂学才听到,有人正在他的身旁笑。

    他毛骨悚然,回头看去,便看到凤阳长公主不知何时坐在了他的地牢边上。

    两人中间,只隔着一面铁槛,凤阳猩红的眼正从铁槛的间隙中望着他。

    谢茂学登时一个激灵,他结结巴巴唤她:“凤……凤阳。”

    凤阳直勾勾盯着他,一个字也不说。

    谢茂学打量着她,今日她不喊不叫,格外异常,他抹去脸上的泪,小心上前一步,对着凤阳叹气。

    “凤阳别怨我,我也是被陛下蒙骗了。”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我本不想害你的,都怪陛下,都怪陛下……”

    他红着眼,眼泪像是流不尽一样,糊满了他的整张脸。

    凤阳的笑意没了,几乎是片刻之间,她的眼眸也溢满了泪水。

    她咬着手指,朝着他呜呜咽咽地哭。

    谢茂学从没见过她哭,他大惊,眼泪戛然而止。他在凤阳手底下低三下四生活那么多年,她总是高高在上,强不可折,如今她竟然对着他哭了。

    这一刻,谢茂学的心里竟有了微妙的快意。

    “凤阳莫哭,为夫在这儿呢。”平生头一次,他感觉自己找回了男人的颜面。他靠近凤阳,定定看着她。

    凤阳脏污的脸被泪水冲刷,露出了青白孱弱的皮肤,她在地牢中关了许久,瘦骨嶙峋,这样哭泣,竟显出了别样的柔弱。

    谢茂学终于忍不住,抬起手,想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而就在他的手穿过铁槛的那一刻,凤阳哭泣的脸奇异地涌起了扭曲的笑意,她猛地攥住谢茂学的手,将他往前一拉。

    谢茂学猝不及防,一张脸狠狠砸在铁槛之上。

    下一瞬,一支污秽的金簪划过半空,狠狠穿入他的眼。

    “啊——”谢茂学惨叫。

    凤阳笑得浑身乱颤,她拔出金簪,在他的脸上疯狂捅刺。

    鲜血迸出,溅满她的脸,她一下一下狠狠捅着,凄厉叫道:“谢茂学,你不得好死!”

    谢茂学惨叫挣扎,渐渐的,双腿伸直,没了声息。

    狱卒们吓白了脸,飞快跑出去通禀。

    而凤阳,依旧怪笑着,奋力往谢茂学的头颅上捅刺……

    ……

    当虞雪坠听到谢茂学的死讯时,有些苦恼地捏了捏眉心。

    那毕竟是谢无晏的生父,她原本想永远关押着他,本不想要他的命,没想到他竟这么凄惨地死了。

    谢无晏应该不会怪她吧。

    虞雪坠认真想了想——谢无晏一定不会怪她。

    于是她便不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吩咐狱卒给谢茂学收尸后,她继续和张翦几人排布。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准备。

    她已经竭尽所能去挽回谢无晏的忠心。但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谢无晏那边没有音讯,她需要做最坏的打算。

    所以这段时间,她一直在暗中调集禁军,在京都各处增设关卡。外面风平浪静,而宫禁早已暗潮汹涌。她和张翦日日紧急排布调遣禁军,如今所有布署已完善,禁军皆严阵以待。

    若谢无晏真的兵临京都城下,现在的她,已有足够的兵力应对。

    这场仗能不能打起来,就看谢无晏的选择了。

    虞雪坠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又过了两天,凤阳长公主午门问斩的时间已到。

    正午艳阳天,金光刺目,蝉鸣不止。

    紫宸殿中,虞雪坠闭目坐在金銮椅上,手中轻摇美人扇。

    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忽然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份午时的宁静。

    禁军统领张翦奔入殿中,粗喘道:“陛下,谢无晏到京都城下了!”

    美人扇啪嗒坠在地上,虞雪坠霎时睁开眼,她仓促站起,五指紧紧扣在大案之上。

    “他带了多少人马?”

    张翦喜道:“回陛下,一人一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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