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三刻,凤阳长公主行刑的时间到了。

    刽子手将她压在断头台上,凤阳长公主的侧脸贴在上面,仍旧在疯癫发笑。

    烈日的光晕浮动在半空,刽子手在铡刀上喷了酒,酒液滴答,凤阳长公主神志不清,咯咯笑起来。

    可她笑着笑着,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了谢无晏。

    他穿着一身黑衣,带着斗笠,双臂抱在胸前,一双眼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凤阳长公主的笑声骤然凝滞,她的疯癫霎时褪去,像是在一瞬间恢复了清醒,她的眼球洇红,双唇战栗:“你不是死了吗,你为什么站在那?”

    她歇斯底里发问。

    谢无晏平静地看着她。

    “是谁在骗本宫?你为什么还活着?你为什么还活着!”她在断头台上剧烈挣扎起来,怨恨和不甘涌入她的心。

    这比杀了她还要痛苦!

    凤阳长公主此刻犹如万箭穿心,刽子手的脚牢牢踩着她,她挣脱不了,发出痛苦的尖叫:“啊——啊——”

    刽子手手起刀落,她的头颅滚在地上。

    鲜血铺展,她的脸维持着最痛苦的神情,再无生息。

    谢无晏笑起来。

    他在明媚的天光之下,薄唇轻扬,转身离去。

    ……

    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在京都迅速蔓延开。

    “谢大都督死而复生了!”

    整个京都霎时惊动,各大官员奔走相告,朝堂如一锅沸腾的热水,炸开了花,而皇宫之中,虞雪坠坐在紫宸殿,素白的手抵着额角,笑得停不下来。

    没人能懂她此刻的心情。

    没人能懂。

    张翦来报,说谢无晏在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回了忠清伯府。

    这青天白日的,不可能是鬼魂,但满京都仍被吓坏了!

    葬都葬了,怎么就又活了呢?

    消息传入皇宫,虞雪坠笑红了眼睛,她吩咐下去:“传谢无晏入宫觐见。”

    侍卫领命飞奔而去。

    半个时辰后,侍卫回来了:“陛下,谢大人说他在孝期,不便面圣。”

    被拒绝了。虞雪坠愣了下,笑意滞在脸上。

    怪她太过高兴,竟忘记她和谢无晏之间,还有许多的账没算明白。

    ……

    谢无晏以各种理由,迟迟不入朝堂。

    这几日,虞雪坠差人请他数次,他全部都不留情面地拒绝了。

    虞雪坠在紫宸殿中着急。

    谢无晏的十万私兵一日不交出来,她就一日寝食难安,不得安宁。十万私兵成为了她的心头大患,令她在宫中日日愁眉不展。

    这日赵飞琼前来,看到她心事重重,弄明白前因后果后,她道:“陛下何不亲自去忠清伯府请谢大人?”

    紫宸殿中置着冰鉴,俊俏的男侍正在阁中翩然起舞,但虞雪坠的目光没落在那缭绕的舞姿上,而是沉郁地低垂着。

    “我不想去。”她道。

    “为何?”赵飞琼问。

    虞雪坠说不清自己的心绪。

    谢无晏回来,并不代表他们两人可以冰释前嫌,恩怨两消。两人的关系复杂难言,她还做不到若无其事地去请他。

    见她心不在焉,又不说话,赵飞琼挥挥手,让跳舞的男侍们退下去。

    “依我看,陛下若不去,他就肯定不会再入朝堂了。如今威武军已经没了,益州大都督的位子早给了您的心腹,他已经不是谢大都督了,他还来上朝作什么。”

    “但他还是我的侍中。”

    “陛下知道的,所谓的侍中只是个虚衔,您当初可是什么实权都没给他的,他在朝堂,已经一无所有了。”

    物是人非,谢无晏死去之后,什么都被她剥削干净了。

    虞雪坠沉默片刻,又道:“但他在朝堂之外,有十万私兵。”

    她慢慢抬起眼睛:“他会不会只是暂时按兵不动,待日后,还要谋夺我的江山?”

    没有一个帝王不多疑,她这样想合情合理。

    赵飞琼闻言也苦恼地皱起眉。

    她沉思半晌,道:“……陛下,要不再杀他一次?”

    虞雪坠直接回道:“不行。”

    赵飞琼怂了怂肩:“那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主动将私兵交出,为此您势必要和他缓和关系。”

    虞雪坠沉吟不语。

    “所以话就说回来了,最好的方式,还是您去一趟忠清伯府,亲自化解你们二人的嫌隙。”

    “我不去。”虞雪坠再次道。

    “他一个逆贼,我不仅没有诛杀他,还极力帮他隐瞒,我已经仁至义尽,为何要我去服软。”虞雪坠抱着手臂,闷声道,“而且他还……”

    她想起被囚缚在忠清伯府的那段时光。

    虞雪坠冷着脸,道:“总之我不会去找他的。”

    事情陷入僵局,赵飞琼歪头叹了口气。

    ……

    谢无晏回京都的第三天,两匹快马奔命般回到忠清伯府。

    照风和钟离飞速下马,如两道疾风冲进府邸。

    “大人,大人!”

    谢无晏正在樱桃树下阖目小憩,被他们二人生生吵醒。他一睁眼,看到自己那两个灰头土脸的心腹,扑通扑通跪在他的面前。

    “大人,你没死真是太好了!”照风泪如雨下,从不流泪的钟离眼中竟也蓄满了泪水。

    照风的哭声极大,吵得谢无晏皱起眉,他淡声道:“行了。”

    照风迫不得已闭上了嘴,但眼泪还在道道流着。

    “起来说话。”谢无晏看着他们。

    照风和钟离一同站了起来。两个大男人看着他哭哭啼啼,还沉浸在他死而复生的喜悦之中。

    见他们哭个不停,谢无晏失了耐性,打断了哭声。

    “这些时日,你们去哪了。”

    照风急忙哽咽道:“属下们南下回益州了,昨日您没死的消息才传过去,属下们听到消息,就快马加鞭赶回来了。”

    “益州可好?”

    “有什么好的,”照风用力抹着眼泪,“益州已经变天了,陛下的嫡系军守在那,威武军……威武军已经没了……”

    他的眼泪擦不净,全是委屈。

    但谢无晏却十分平静,点了点头。

    不想再看到他们哭,他随口吩咐:“去把我的房间收拾下。”

    “遵命!”终于又听到久违的命令,两人流着泪,快步进房间忙去了。

    待将他的房间擦拭得锃明瓦亮,钟离和照风总算不再激动,情绪平复了下来。

    已经到夜晚了,月明星稀,天幕墨蓝。

    钟离和照风在院子中,陪着谢无晏说话。

    准确的说,是他们两人在说,谢无晏在听。

    “属下们进京都的时候,听闻谢伯爷没了,死的还挺惨的,大人,您知道怎么回事吗。”

    谢无晏当然知道。

    原本,他想一切尘埃落定后,再亲手送谢茂学下地狱,没想到他就这样死了。

    ——很好,不用脏他的手了。

    谢无晏极淡地应了声。

    钟离和照风发现谢无晏变了,他好似变得沉默寡言,整个人从骨子里透出一种苍白冷淡。

    月色之下,看着他瘦了许多的身体,照风忍不住又问:“大人,您到底是怎么出事的?陛下说,当时您为了救她被水匪包围,是真的吗……”

    谢无晏轻笑一下。

    自他离开那座孤岛后,他就知晓了虞雪坠在他“死后”做的所有事情,她惯会说谎,把所有的一切都编的合情合理。

    见他笑意渗凉,照风琢磨着,小心翼翼地问:“陛下骗了我们?”

    “我是为救她而死。”谢无晏似笑非笑道。

    “大人对陛下太好了。”照风面露委屈,“您就算要救陛下,也得先护好自己啊。”

    谢无晏没有应声,见他这副不放在心上的样子,照风忍不住道:“大人可知,你死了不过三个月,陛下就着手选君后了,那么多男人的画像摆在她的手边任她挑选,属下真替您不值。”

    照风说起了虞雪坠的坏话。

    钟离觑着谢无晏的脸色,觉得不太妥,悄悄用手肘杵了杵他。

    照风却不管不顾,继续道:“还有那个傅端则,她都抬进宫里去了!”

    谢无晏指尖一蜷,眉眼像是凝上了霜。

    若不是他在宫里假扮过禁军,知晓虞雪坠从未进过瑶池宫,现在的他恐怕已经暴戾而起。

    照风继续煽风点火,他嘀嘀咕咕,说个不停。

    “大人,现在您已经不是大都督了,陛下剥了您的实权,您们二位也没什么情分了,不如您反了吧。”

    “不行。”谢无晏却慢声回道。

    “为何。”照风问。

    他和钟离知晓他要谋反,却并不知道他想要谋反的真正因由。

    谢无晏没有解释,只道:“你该闭嘴了。”

    照风悻悻住口,但他还是心有不平,又默默补充一句:“大人,陛下她薄情,您一定要当心些……”

    连照风都看出她薄情了。

    夜晚的伯府冷风森森,谢无晏坐在樱桃树下,眼梢染上了阴晦之色。

    照风不再多言,拉着钟离走远,站在暗处值守南苑。

    一切归于了宁静。

    晚风忽起,从樱桃树上吹下一个熟透的果子,砸在了谢无晏身上。

    他阴沉着脸,撷起那枚朱红色的果子,放在齿间咬了一下。

    酸涩的汁水溢入他的口腔,他却没有吐,一点一点嚼碎,吞咽了下去。

    她说过那么多假话,只有樱桃难吃这一句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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