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晚急匆匆围上围巾,推开教学楼的玻璃门。

    已经过了饭点,天色早已黑了。路旁的灯投下并不明朗的光。

    零星雪花飘落,她把手揣进羽绒服的口袋里,围巾包裹住大半张脸,全身上下只有略显细长的眼睛露在外面,睫毛被灯光拉出长长的阴影。

    教学楼离校内的咖啡馆并不远。咖啡馆灯光昏黄,带着暖意。听见开门铃声响起,坐在桌子旁、只穿着暖白高领毛衣的姑娘下意识抬头,一双泛着水波的杏眼瞧过来,认出是熟悉的人,突然撇了撇嘴,露出一个要哭的表情。

    余晚摘下围巾,快步走去,坐到对面。

    她问:“你怎么了?”

    何苗苗才不过十八九岁,自小娇养,涉世未深,眼睛清澈,性情直率单纯。余晚比她大了好几岁,虽然彼此熟悉,却谈不上朋友,这几年更是少有联系,乍一看到她,甚至都没太认出来。

    她以前是个学生气十足的清纯模样,现在微卷的、保养良好的长发披散下来,倒衬得那双略显浅淡的眸子有了点深度。只是面前放着一碟吃了一半的蓝莓慕斯,还能依稀看出点孩子气。

    她没有说话,却呜咽了两声。

    余晚耐着性子等她缓和情绪。直到她的肩膀不再抽动,才问:“到底怎么了?”

    何苗苗鼻尖泛红,带了点鼻音,原本骄矜傲气的气质消失无踪,可怜巴巴地开口:“珠珠姐,你能帮帮我吗?”

    听到这个称呼,余晚愣了片刻,有些意外。

    接到何苗苗电话的时候,她有很多猜测,譬如对方只是心血来潮,想起她这个故交姐姐,前来探望或者慰问一下;或者有什么事情找不到人倾诉,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寻求安慰;以上猜测听起来的确不着边际,可都比眼下的场景更有实感——何苗苗竟然是来求助的。

    好像自己真的还有能力和人脉,能帮到景行的大小姐一样。

    “我爸想让我跟叶行洲订婚,”何苗苗抹了把眼泪,语气隐含羞恼的怒意,“我才十八岁,他就要把我明码标价,嫁到盛建,我不同意,他就生气,嫌我不懂事,说我不为我弟考虑。”

    何家的家事,余晚当然没有立场、也没有心思去管。哪怕何总真的现在就要女儿出嫁,给还在念小学的幼子铺路,余晚也干涉不了什么。她甚至没隔壁那个翻着民法典的同学有用。

    但是当联姻对象是叶行洲,一切又都变得不同了。

    余晚很难描述听到这话的心情。她的心思飘了飘,又很快地收回来,最终凝成嘴角一抹苦笑。

    叶行洲。盛建。

    这是两个曾经离她很近的名字。

    她父亲余诚斌一向以成功的商人闻名,但余晚觉得,形容他更合适的词是“投机商”,一个很成功的投机商。

    他从一个一穷二白的待业青年,到四十岁坐拥资产数十亿的上市公司,跟他投机的本事脱不了干系。这一路走来,他利用婚姻跨越阶层,找准风口抛金投资,抓住机会顺利上市,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带着明晃晃的企图心,从不掩饰。

    作为他的独女,余晚未来的婚姻必然是有利于余成斌、有利于诚建的,而这个选择在近十年的时间里都精准地指向一个确定的答案,那就是盛建老总的独子叶行洲。

    如果没有意外,如果盛建和诚建都稳定地发展下去,如果两个当事人都没有偏离各自预设的轨迹,也许他们会按部就班,顺理成章地走到一起。

    但是这个世界充满了意外。

    余诚斌不到五十岁就猝然去世,诚建的权柄被余家人把持。他们如鲜果一般点缀在欣欣向荣的诚建时,一切当然是美丽而温馨的;但失去了主心骨的诚建,成为了蛆虫滋生的温床,接二连三的内讧和决策失误让公司几乎垮台,再也不能跟盛建相提并论。

    余晚不再是一个优良的联姻对象了。因为她身后不再有靠山,反而跟着一群苍蝇。世人就是这么功利。

    *

    听何苗苗诉了一晚的苦,给她定下学校附近的酒店,余晚慢慢地走回宿舍。

    地上的雪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天空灰茫,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余诚斌是在她读高二的时候突然去世的。

    前一天还在跟她聊以后专业的选择,第二天就突发脑溢血,没能抢救过来。他走得很急,留下了一堆烂摊子,那两年诚建几乎沦为了圈子里的笑柄。

    余晚记得,最开始,母亲十分悲伤,甚至有些神经质的抑郁。这位近五十岁的女性年少靠父,婚后靠夫,称得上一生顺遂,如今却只剩一个尚未成年的弱质女儿,不知道还有谁可以依靠。她惶然不安,余晚常半夜惊醒,看见母亲在她床前静默注视,泪光在眼角一闪而过。

    一切的转折是那个私生子。

    自从几个叔伯争权互撕爆出余诚斌其实有个已经成年的私生子,母亲就日趋一日地麻木和消沉了。

    麻木到忘了自己还有个女儿。在父亲死后得知这样的消息,对未成年的女儿来说同样是折磨。

    高三那一年,余晚发了疯似的学,高考结束后,报了离家最远的A大。她想逃离这一切,又狠不下心真的扔下母亲一个人。她在这样的煎熬中度过了三年本科生涯,以为自己会随着诚建的衰败淡出众人的视线,不要沦为一个彻底的笑话,但何苗苗就这么找来了,没有一点征兆,让她意识到自己从来不曾真正逃脱。

    余晚回到宿舍,才发现自己漏接了一个电话。

    她是个学生,手机常年静音,一年到头也接不了几个电话。这几天倒是热闹,接连两个电话,都是从c城打来。

    余晚看了一眼,不是何苗苗之前用的那个号码。

    她走到阳台,拨了回去。

    狭小的宿舍阳台没有开灯,只有一片昏暗。静谧清冷的夜里,电话那头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喂,您好。盛茂地产范海乔,请问有什么事吗?”

    对面的男声听起来客气陌生,跟余晚预想的完全不同。她顿了片刻,才开口道:“抱歉,刚才我没接到这个电话。”

    那个叫范海乔的男人立刻回应道:“是这样的吗?大概什么时候呢?”电话那头传来鼠标轻点的声音。很快的,他又开口道:“是……是余晚女士吗?不好意思,我这边事情有点多,一时间忘了。”

    他的语气不知不觉间多了几分谨慎和局促。

    不是何苗苗引来的吗?

    余晚皱起眉头,压下心中的疑惑:“我是。”

    “打扰您了,是这样的,”范海乔的语速快了不少,“我想请问您周三下午或者周四中午有没有时间?我们公司的董事长叶行洲本周在A市,看看有没有机会跟您一起吃顿饭。”

    “叶行洲?”

    她下意识反问,只觉得头脑一阵发乱。

    她和母亲淡出了交际圈子,这几年来几乎闭目塞听。叶家逢年过节仍会送礼上门,但余晚在外地读书,母亲也不会刻意转述。她上一次听到叶行洲的消息,还是母亲打起精神问她想不想出国留学,随口提到不知道小叶有没有从国外回来。

    那已经是前年的事情了。

    “是的,我们盛茂地产的董事长。您应该认识他吧?”

    叶行洲多大来着?比她大了四岁,今年应该也只有二十五吧。

    四年之后的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处境?

    余晚没有放任自己去想这些不着边际的事,开口婉拒这场邀约:“我这几天都有课。具体是什么事,不能直接说吗?”

    “这个我没办法决定,董事长没有跟我提过具体是什么事。这样,如果您有课的话,不如考虑一下周四中午?我们会安排专车接送,吃顿饭应该很快,来回花不了两个小时的。”

    是拒绝得太委婉了,还是她的意见其实无足轻重?

    余晚下意识皱起眉,寻找这件事可能的主使者。

    何苗苗和叶行洲先后出现,这实在是过于巧合。可是何家的势力比不上如日中天的盛建,叶行洲那么傲气的人也不像能被轻易支使。

    或许,还剩下一种可能。

    盛建要跟何家联姻,已经是何苗苗都知道的事了,不见得已经敲定,但起码有了意向。

    而当年余诚斌和叶志轩有意结亲,其实也没什么口头约定,更多是一种私下的心照不宣,见面时偶尔打趣,随时可能因各种原因而作废。这原因可能是谁家经营不善,可能是谁家一飞冲天,也可能是两个当事人心血来潮,开始追求自由恋爱。

    余晚在这件事上的态度,用余诚斌的话说是“闷不吭声”,从不发表意见。叶行洲和她差不了太多,可能是顾及到女方颜面,有时会认真说一句“不要开玩笑”。

    他跟她很少对话,偶尔有机会私下独处,也是埋头做各自的事。

    大她四岁的叶行洲大概没什么耐心玩这种过家家一样的游戏,他对余晚来说像个谜团。她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对自己没有恶感。青春期的小孩对这种恶感格外敏感。

    叶行洲在她的世界中不算坏人。这样一个在她生命中有点特别的人,余晚不愿意把他当成坏人。

    如果他是一个好人,那就应该在和何苗苗定下实质性婚约之前,来和自己做个了断。这是负责任的表现,任谁知道了都会点头称赞。

    那么,自己愿意见这一面吗?

    她想了想,百般思绪辗转,最后道:“还是不用了,我实在没空。如果有什么事,直接打这个电话就可以了。”

    “随时都可以。”她又补了一句。

    她还是不想见叶行洲。

    如果他愿意的话,就打个电话轻轻揭过这一页吧。

    外面的雪仍在簌簌地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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