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尘封记忆,直观地呈现在自己面前。

    余晚看见了叶行洲。叶行洲是叶志轩的独生子,盛建的太子爷。他极为优秀,优秀到有些眼高于顶;极为恣意,恣意到会当着外人面与父亲呛声。如果未来盛建不是他来接班,那大概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不情愿。

    他大概是余晚此刻最不想见的人。

    两家定下的婚约从来没有走过明路。余诚斌声称自己已和叶志轩谈好,连婚期都已经敲定,等女儿大学毕业就可以结婚。余晚并不赞成他的自说自话,余诚斌也并不把她的反对放在心上。正因为互相无法说服对方,父女二人很少聊起这个话题。

    最后一次提起,也就是在聊起专业选择的那个晚上。余诚斌执拗地要她选择轻松的专业,以后安排清闲的岗位。余晚问他为什么,她要听父亲直白地说出那个刺人的答案。可是余诚斌沉默了一会,反倒提起叶行洲。

    “行洲那小子,现在在国外念书,我听人说他谈了恋爱,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叶志轩个老狐狸,这两年也不提这茬了,嘴严得很。”余诚斌沉重地叹了口气,“这两年行业遇冷,早晚有一天大鱼吃小鱼。诚建不知道能活到哪天,爸爸想趁着形势还好,早点把你的未来安排下来。”

    叶志轩或许在商界是狐狸,在叶行洲面前却并不是。可余诚斌即使在女儿面前,也熟练地操纵人心。

    很遗憾的是,余晚近乎完美地继承了父亲的敏锐,察觉到了他故意的示弱和潜伏的掌控。所以那天晚上,两个人再次闹得不欢而散。

    但其实余诚斌说得也没错。诚建已经没有和盛建谈判的资格,这场婚约由叶家始,也会由叶家提出终结。

    余诚斌的逝世,只会加速这一结果的到来。

    余晚不愿意自己的未来被既定地书写。以己度人,叶行洲那样的人,又怎么会甘心被安排?

    余晚喝了酒。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喝酒,虽然很快被她抛诸脑后。她从没有喝过这么多酒,对自己的酒量毫无自知之明。

    她看到叶行洲,第一反应先是要招待客人。家里现在没有其他人,余晚不可以露怯,要撑起门面。

    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余晚看着门口的叶行洲,他长得很高,白金色的发顶离门框很近。自开口以来,他一直没有动,整个人好像被框在那里,像城堡里会挂上的巨幅画像。

    余晚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她假装自己没有哭,眼泪这种东西其实没那么显眼,离得远一些就看不到了。

    “你也喝酒吗?”

    她举起酒瓶,又觉得不好。低下头去找到那杯先前斟好的酒,换了过来。

    这短短片刻,脚步声近前,低沉微哑的男声从她头顶传来:“你明天没有课吗?”

    余晚下意识仰起头。她很少离叶行洲那么近,偶尔在饭桌上相邻而坐,也只是很有距离地聊两句。两个人面对面这么站着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他们的身高差其实很大,她的眼睛只到他的喉结。

    叶行洲从她手中取过酒杯,似乎意识到离得太近,后退半步。

    余晚不知道该怎么说。家里已经一团乱,她不想让叶行洲看到这狼狈一面。明天又不是周末,当然要上课,她要怎么解释自己深夜买醉?

    “喝一点……助眠。”

    “最近睡不好吗?”他目光认真了点。

    “有点吧。”

    “要是不舒服可以请假休息一下,学业什么时候都能补,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好。”余晚喉头酸涩,一个字说得无比艰难。迷茫痛苦的时候,让人放声大哭的,往往是旁人随口的关心之语。

    叶行洲真的是很好的人。在聚会上哪怕刚和叶志轩大吵一架,也会在离开之前冷着脸过来打声招呼说要先走。他身上随意展现出的温柔可能仅仅出自教养,但余晚的目光也无法自抑地被他吸引。

    余晚咬唇硬忍着,低下头许久沉默。

    缓一缓,缓一缓就好了。她可以状似平常地挂掉吴琼的电话,也可以很好地处理这起突发事件。

    一只手落在她的发间,似乎带了些犹豫,在她头顶抚了抚。

    余晚意识到了,叶行洲在有些生涩地尝试安慰她。他看起来并不擅长这种事。

    她真心实意地开口:“谢谢你,行洲哥哥。”

    虽然极力控制,声音仍隐约发颤。那手好像被烫到一下,收了回去。

    他的手垂下来的时候,余晚注意到那指关节处红了一片。

    *

    叶行洲直起了腰,神情漠然地甩了甩手。目光锐利得摄人,让卫祁想到这天之骄子的少年时代。

    天赋出众的人总有一天会意识到自己的与众不同,这种与众不同会让他们外放锋芒,直至见到更强的人,被环境和局势磋磨锋芒,在更巍峨的山峰前低下头颅。

    正如卫祁遇到了叶行洲,因此那两坛棋子被束之高阁,也从不再提自己会下棋。

    可叶行洲没有遇到这样的人。

    他的转变非常突然,从外放切换到内敛,开始沉下心来做从前绝不愿意做的事情。也许是他做得太成功,卫祁几乎忘了他冷脸骂人的样子,只记得他微笑泡茶的风轻云淡了。

    ……感觉自己都变得年轻了点。

    周宜见他打完了,这才过来,对蜷缩着躺在地上的人开口道:“你知道些什么,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她语气很平淡,既没有威逼,也没有利诱。但周哲坤感到了一种难言的威压,身为周家人,他对当家人的手段再了解不过,可能此生都无法再回到故土了……

    自己最初真的没有多想什么,怎么就走到这步了呢?

    他如丧考批地沉默着,听的人却没有耐心再等下去了。

    “周宜。”

    叶行洲收回目光,问了一句:“是我不够配合吗?还要把我妻子也卷进来?”

    他的语气也很平淡,但鲜见的认真。不仅仅体现在称呼上,更体现在语气中隐含的质问与迁怒中。

    饶是周宜,也在他冷冽的目光中片刻失语。她看了眼卫祁,那眼神的意味如此分明,于是卫祁苦笑着走过来,隔在二人中间:“有话好好说。”

    周宜道:“你告诉他,内讧对解决问题没有帮助。”

    叶行洲冷哼一声:“宜姐确实很有经验。”

    周家这一辈暗斗不断,周宜虽是内定接班人,但也吃过不少苦头。叶行洲这一句揭短暗讽拉满,连半躺在地上的周哲坤都一脸不忍,恨不能当场昏过去,装作自己不存在。

    周宜:“……你把我骂上天都没用。周哲坤这废物能玩这么大一盘局?就为了能让何苗苗有机会搭上你?你信吗?”

    周哲坤虚弱地咳了咳,忙道:“对对对,还是宜姐信我。这件事根本就不是我做的,我说了你怎么就不信呢?”

    周宜:“他这种蠢货,也就是个被利用的棋子而已。”

    周哲坤:“……”

    叶行洲半眯起眼睛,扫了她一眼。那意思很明显:既然只是棋子,刚才为何大张旗鼓地要他交代呢?

    周宜好笑道:“你觉得我在袒护他?那对我有什么好处?”

    “哦?”叶行洲反问她,“当年周五姨抛下家庭,远赴瑞典,亲生女儿都不管不顾,又有什么好处呢?”

    周宜眼皮重重一跳:“她是去治病。姓周的天生有病,你没听说过吗?只不过她运气不好,是病得最重的那个。”

    周家人瞳色青灰,也有人猜测过是不是跟和蓝眼白猫一样有什么天生疾病。不过这种猜测太过冒犯,也没有人出来证实或证伪。

    周哲坤是个纨绔,纨绔的狐朋狗友最多。他的朋友里不乏问过这个问题的人,周哲坤总是嗤笑一声,觉得对方蠢得没边。他是真没想到,有一天能听见准当家人亲口在外人面前承认“姓周的天生有病”。

    他怎么不知道自己有病啊?

    场面僵持片刻,一时无言。

    有些事掀起一角,就不能再原样粘回。知道是一回事,当面捅破则是另一回事。因为仍有其他人在场,两个人的话都未说尽,好像还在尽力回旋,可二人都心知肚明,此刻已然图穷匕现。

    叶行洲冷着脸。周宜一向冷艳慵懒的脸上也露出几分焦躁,一双浅淡眸子渐渐燃起怒火。

    “卫祁。”

    终究是周宜先松了口,让卫祁带着周哲坤先出去。

    一个积威甚重的准当家人,一个刚打过自己一顿的疯狗,周哲坤巴不得远离他们。刚一出门,他就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周哲坤捂着脸,娴熟地和卫祁搭话:“有冰块吗?叫人给我准备点冰块。你也不想我跑到派出所说你弟蓄意伤人吧?”

    长卷发的年轻男人眼里露出些许笑意:“你想去吗?我可以送你过去。”

    周哲坤张了张嘴,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卫祁补充了一句。

    “警察同志应该很高兴,绑架案的帮凶能上门自首。”

    周哲坤:“……你态度这么不好,不担心我不配合你们救人?”

    卫祁跟发现新大陆似的看他一眼。周哲坤想了一会,突然理解了他的意思——

    “还需要你配合?”

    今天真是屈辱的一天。周哲坤心里颇为不爽,他好歹也是周家人,祖上积福积德,安安稳稳做个富贵闲人。可不就被别人撺掇着做了点事,就被骂被打,还要被一个小门小户的人这么鄙视。

    卫祁看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在心里承认叶行洲的判断没错。这起事件中势力错综复杂,就像螳螂捕蝉而黄雀在后,叶行洲之所以要来找周哲坤,不是因为他露的马脚最多,而是因为他是个很好的敲门砖。有了这个人,周宜就不得不下场了。

    卫祁很久没见叶行洲动手打人。他小时候身体不好,家里人送去练过一段时间的武,不知道练到什么程度,反正在那之后再也没有混混挑衅这品学兼优的清俊少年。

    周哲坤正独自阴郁,突然听见卫祁道:“他今天下手其实挺轻的。”

    当年还在读书的时候,叶行洲还曾经打架打到腕关节挫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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