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线报,江大侠最近都在岳阳城内活动。

    我并不急于与他相见。

    寻常杀手讲究的是蛰伏于暗处,将一呼一吸都沉入黑暗中,可我偏不。我要做岳阳城内明媚绽放的虞美人。

    教坊人多眼杂,正是三教九流信息交汇之处。勾栏瓦肆,有趣之人有趣之事,格外多些。

    江大侠武功确实不错,我常常只能远远地看着他。

    他看起来确实像个高尚的人,练功,会友,奔走,斡旋。岳阳城内一片平静。他越是道貌岸然越是想让我扒下他的伪装,看看啊,这所谓的“名门正派”和这污浊的人间并无分别。

    昨日发生了件颇有意思的事,江大侠的剑丢了。

    江大侠日常出门并不时时佩剑,所以不佩剑出门也无人在意。但在黑市上,他的名剑“秋月”已经被挂了悬赏。悬赏令上说,恳请梁上君子归还,交个朋友。

    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

    大年初三,上海整座城市都冷飕飕的。

    一般情况下来说,在上海,阳光明媚就意味着气温不会太冷,但今年寒潮侵袭沪上,即使窗外阳光灿烂,依然感受不到太多温暖。

    查房的医生照例敲了敲门:“叶先生早上好!今天阳光真好,阳光灿烂却感觉冷,是不是我们离太阳越来越远了?”

    叶恒江花了几秒钟思考了一下医生是开玩笑还是真的想跟他探讨天体物理学,然后他笑了一下:“天气确实好,一会儿我出门散散步。”

    这是上海黄埔的一个老洋房建筑群。

    四幢小楼散落在草坪上,大街上车水马龙,小院里却静悄悄地。东南角上是座法式三层大洋房,看得出以前应该和这四幢小楼不属于同一个主人,几经辗转两处院落已经并为一个院落,那是门诊楼。

    叶恒江住在四幢小楼里,最靠西的一幢,颇有点离群索居的意思。倒不是他刻意提了要求,只是他入院的时候离住院部近的小楼里都有病人,眼下都被家人接回家过年了,就显得他格外孤僻了些。

    他照旧按照自己的作息表,吃饭,吃药,散步,看文献,仿佛住院和他住酒店也并无任何分别。叶平江每天定时来看叶恒江,给他带点家里的饭菜,再陪他聊聊天。

    “小叶,其实你心里也明白,自己没到需要住院的情况吧?”叶平江喝了口杯中的茶,医院为了迎合他的口味给他备了些金骏眉。

    “可总要去克服这件事不是吗?万一……万一我以后严重到不住院不行了呢?”

    叶平江笑了笑:“小时候我跟爸爸把你从医院里接出来那次,你吓得像没了魂儿的小猫,问你你也不肯说,现在跟哥说说。”

    叶恒江停了几秒:“明天吧,明天跟你说。”

    “明天你不说,我就去问李琮。”叶平江站起身理了理裤脚,“妈说我们去了北京,明天给我们做饺子吃,你嫂子今天一直在辅导阿姨做饺子呢。”

    他拍了怕叶恒江的肩膀:“明天等着吃现成的吧。”

    叶平江告别叶恒江之后没有回家,他沿着曲折的小路走向了门诊楼。叶恒江的主治医生是他的中学同学。

    “欧呦,我们叶少爷来了。”赵医生拥有每一个上海人的沪语切换技能,看到是熟人就自动切换了。

    叶恒江也用了沪语:“我家小宁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Depends on you.”赵医生笑笑,“我让你打听他为什么这么排除住院你搞掂没有?”

    “明天再讲。”

    “你说你们家也是老上海了,偏偏你弟弟是个洋泾浜,话都讲不来。”

    “我弟弟小时候在外地几年,不会讲上海话。但你跟他讲,他也听得来。”

    赵医生清楚叶家的事情:“道理不是这么个道理,你小时候不在上海,你也讲的来。”

    “他潜意识里就是排斥上海的,虽然我还不清楚原因。希望明天你能知道真相。”

    叶恒江这一天过得颇为焦灼,他看文献效率极低,忍不住给手机开了机。微信里全都是红色提示,可他的置顶却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动静。叶恒江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把自己的生活经营得一塌糊涂。

    第二天一早叶恒江就醒了,因为太过紧张一会儿的谈话,他还比往常多跑了半个小时。叶平江对他大抵是和颜悦色的,但是叶恒江也深知叶平江说一不二的作风,他用手搓了搓裤子,给自己和叶恒江各倒了一杯茶。

    “你能喝茶了?”

    “我咨询过医生,稍微喝几口不碍事。”

    “北京话学得挺快。”叶平江开始是说者无心,可他想到找医生的话,又忍不住多看了叶恒江两眼。他心里,是不是真的很讨厌自己的亲人?

    叶恒江没有答话,他拿起杯子喝了口茶:“哥,你先答应我,听完别生气,过去的就过去了。”

    叶平江没有说话。

    “小恒,我也知道你当年肯定受欺负了,你不会这么圣母吧,被欺负了现在跟我说都过去了?”

    “不是的哥,当年确实是我先生病了。我在农村的时候就发病过。”叶恒江顿了顿,“只是他们又刺激得我发疯了。”

    “是发病。”

    叶恒江笑了笑:“好好,发病。”

    我是个男孩子,被拐到农村过得并不算坏。寻常三四岁的孩子记忆力都不算太好,很快就会跟着新的“爸爸妈妈”过起新的生活,可他不行,他甚至记得自己的名字叫小恒。他对一切都是如此的不习惯,但起码衣食无忧。他在农村呆了一年多,一切基本称得上“幸福”,直到他的“爸爸妈妈”有了自己的孩子。

    他是被人嫌弃的存在,因为他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比之于亲生子平庸的资质,他这个买来的“哥哥”还那么聪明,确实令人讨厌。人有一万种恶毒的办法去折磨别人,即使他只是一个小孩子。平日里对他非打即骂,还让他缺吃少穿,不仅要帮家里干杂活还动辄打骂,叶恒江就这么小心翼翼地活着,可孩子哪有不犯错的?他偷着去蹭别人家的电视看忘了给弟弟喂饭,他被打骂了一顿,还被关在了院子里,不准回房间睡觉。

    于是那晚他发病了。

    在他八岁的时候,因为养父母不肯送他去上学,被县里调查适龄儿童入学情况的干部报告了公安局,最终才得以返回上海。

    “其实我有点不习惯。这里没有羊也没有猪,我心里明白这里应该是我家,可我还是很怕。”

    “学校也令人感觉不舒服,全学校都知道我是被拐卖的叶家少爷,还是二少爷。八岁了却什么书都没读过……”叶恒江叹了口气,“还得住校。”

    “家里希望你……”

    “希望我融入嘛。可现实就是,他们嘲笑我不会讲沪语,满嘴河南口音,笑我又瘦又矮……这些也就算了。我在学校大把时间无事可做,就把李琮的奥数书从头到尾都写完了。”

    “可表弟那时候虽然跟你一起读一年级,但他数学应该学到三四年级的水平了吧?”

    “他那本书是六年级的。”

    “表弟一年级的时候就会写六年级的数学了?”

    “是六年级的奥数。”叶恒江翘起嘴角笑了笑,“他不会,所以我替他写完了。”

    “一个瘦瘦小小的小男孩,平时话都说不出来几句,但是他却比其他富家子弟都更聪明,这也不是什么好事儿。况且那还是私立学校啊。”

    叶恒江没有说什么,但叶平江却懂了他所有的潜台词,又听他说道:“所以我被孤立,被欺负,然后再次发病了。”

    “其实我没有伤人,我只是拿了小刀划了自己。可是我的同学非要说我要杀人,李琮为了我和他们打了起来。我不能看着他被好几个同学一起打……我就被老师送进了医院。”

    叶恒江的脸上看不出太过痛苦的神色,可他的手紧紧握着拳,叶平江用手包住了他的拳头:“没事儿了,表弟现在不是好好的吗?然后呢?”

    “老师跟医生说我有暴力倾向,医生对我进行了束缚治疗。对于不到九岁的我来说,那个医院太可怕了,身边的病人有一半以上都神志不清,发出无意识的攻击或者怪叫。我想缩起来都不行,我也被捆着。我那时候就在想,我以后会不会也变成那样?”

    “我一直都在担心我会变成那样。虽然目前看我大概率不会,可我凭什么让别人跟我一起承担我人生的小概率事件。”

    “所以我要接受自己可能需要住院这个事实,学会接受自己,因为很多事情反抗也是徒劳的……”

    “你同学都是谁家的?别敷衍我说你忘了。你忘了我就去问表弟。”

    “他能记得住?”叶恒江撇了叶平江一眼。

    感觉自己被敷衍了的叶总:“……”

    叶平江后来接了个一通电话,似乎是公司有什么紧急情况需要请示他,他便将饺子留给了叶恒江,自己匆匆忙忙地走了。

    将以前痛苦的经历讲出来,似乎并没有加重自己的痛苦,虽然也未见得有多么轻松。叶恒江没有感觉到如释重负,他还是用春秋笔法省略了一些经历,过去就过去了,没有必要再说出来惩罚自己的家人。

    他小的时候孤僻,不合群,长大了稍有好转,但依然不是学校里能够活跃气氛的存在。人是复杂的高级生物,他们崇拜强者,却又不能坦然接受自己和别人的差异。不过现在的工作倒不会给他那么大的压力,毕竟他只想教课和写论文,像只离群索居的野鹤,一学期过去了,一多半的同事都没跟他说过话。他以为自己的一生从三岁开始已经确定了,过一种一眼望到头的人生,不用承担家里的责任,也不必为别人的人生负责,教书,写文章,运气好拿个奖……可他招惹了乔林。叶恒江前几天在某音乐软件上听歌,有一首歌的歌词简直写到了他的心底。他和乔林就像两颗小行星受到外力影响之后,已经无法再回到原来的轨道,更可怕的事实是,他不仅不想退回去原来的轨道,甚至还想离乔林更近。他来自云海的另一端,跋涉几座山换乔林一夕顾盼,可他却不敢想未来。

    乔林凭什么负担他可能失速可能坠毁的人生?从医学角度来说,感冒和精神分裂症都只是一种病,甚至还有音乐人会写“思念是一种病”。可大众从不平等看待感冒和精神分裂症,叶恒江伸手拨了拨花瓶里的乒乓菊,这花圆圆的很可爱:“我现在想把花瓣从花上拔下来,这正常吗?”他低声说完这句话忍不住自己打了个寒颤,抽回了手。

    “叶教授。”赵医生复诊的时候没有让叶平江参与,“其实你的状态一直都还算稳定,我想你不必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

    “自残行为不算病情加重?”

    “按照您的病历来说,您小时候发生的自残行为是因为你受到的外界刺激较大,而且你当时没有接受治疗。然后你的状态稳定了十几年。而这次情况的发生和你擅自不规律服药有很大关系。”

    赵医生推了推眼镜:“遵医嘱,规律服药,定期复诊是很必要的。”

    “如果我产生破坏欲了呢?”叶恒江指了指桌子上的乒乓菊,“比如,我想把这朵花的花瓣从花上拔下来?”

    “那就拔,没事的。”赵医生说着自己拔了几片花瓣放到桌子上,“没有必要这样一点小事也要压抑自己。其实你很清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还是那句话,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可我如果出现过暴力伤害别的动物的情况呢?如果我出现过幻觉呢?”

    赵医生不解地看着叶恒江:“你什么时候出现过那些症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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