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之后,星复沿着月光回到了营帐,拉开门帘的那一刻,杜若晴安静的睡颜占据了星复全部的视线。今日她睡得格外香甜,仔细看去,清甜的嘴角还挂着一抹浅笑。

    星复轻声走近,抬手抚上她的发梢,见杜若晴没有任何反应,白皙的脸庞还带着一抹红晕,想是梦见了什么很开心的事情吧。深深望着杜若晴睡梦中的笑颜,星复也忍不住勾起了嘴角,心中一动,不禁俯身在她额间落下一个滚烫的吻。

    “晴儿,我不会让他们伤害到你的。”视线在杜若晴的脸上流连,星复慢慢收住了笑意,只是忘我地欣赏着她唇角的微笑。

    那日之后,关于辞朔的消息便在一夜之间传遍了南平,越来越多的人在战场上看到了他的幻影,事后的描述也愈加详细和统一:有人说他出现的时候,正是双方交战得最为激烈的时候,苍白的脸庞影藏在浓密的阴幕下,半遮的嘴唇若有若无勾勒出一抹弧度,像是在低吟些什么。没有人知道他低吟的内容,没有人真正触达过他身旁的残垣,光是注视着他身上纯黑的外衣,便会令人忍不住联想到这个世界上最令人作呕的事物。

    整个南平笼罩在这样的恐慌中,就连晴澈的天幕都常常笼罩着黑云。

    就在这时,南平突然派人来信,说是南平王感知如今战局艰险,仙门腹背受敌,恐有大乱,想要让天界与仙门几员大将即日一齐到南平城中商讨应对之策。从那封信的语气来看,南平王似乎还有什么难言之隐,字里行间都充斥着一股焦灼之意,收到来信的众人也不免开始担忧起来。南平王虽然年纪大了,素日却一直都是一副温文尔雅,精神矍铄的模样,不知他还遇到了些什么要紧事,竟会表现得如此忧虑。

    “近日南平人心惶惶,躁动不安,想也是脱不开辞朔放出来的那些风声。”杜若晴淡道。

    “话虽如此,他们的反应也未免有些反常了,”席鹭若有所思道:“作为仙门大族,背后又有天界庇护,按理来说应当不会对辞朔的威胁表现地如此慌张。我在南平待了这么些年,也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对辞朔的消息如此敏感,除非辞朔他捏住了南平的某些把柄。”

    是时帘外正淅淅沥沥下着雨,整个大营都笼罩着一层湿漉漉的气息。星复、杜若晴同席鹭一同站在南平硕大的地图前,粗糙的表面布满各式记号,代表着这些年来他们在南平征伐过的地方。地图的西北部是一片崎岖的石林,是整个南平最为神秘的区域。石林表面的标记十分密集,几乎要被各种鲜艳的颜色填满,尽管如此,他们也只是迈入了整个西北部的一个小口,剩下的部分仍然是一片粗犷的荒芜。

    星复道:“辞朔在南平待了数月之久,却迟迟没有露面,或许就是在探查南平的底细,席鹭所言,不无可能。”

    也许,只有在见到南平王之后,他们才会得到有一个较为明晰的答案。

    南平

    几乎没有任何阻碍,星复等人便入了城。迎接的守卫身形清瘦,行动矫健,过不多时便带着他们来到了南平的内城。

    同不久前相比,当前的雨势小了许多,青色的石阶被如注的雨水染成深灰,长阶两旁的多是用青瓦装饰。街上行人寥寥,许久都看不见一个人影,城中的气氛也并未如想象中那般轻快,反而像是在无形中被什么东西压抑着一般,透露出一股不属于南平的厚重。

    这股气息,在星复他们看来反而有些熟悉。

    星复身着鎏金玄袍,步履从容而稳健,漆黑的目光紧紧锁着面前那些侍卫的背影,一言不发。

    杜若晴朝着四周张望了一会,两旁的房屋排布错落,大小不一,齐齐隐没在潇潇的雨幕中,越往前走,这样的景致就愈加稀疏。

    “这位......兄台,我们还要走多久呢?”席鹭眼见天色渐渐暗了下去,便忍不住问道。面前那两名侍卫听罢皆是默不作声,仿佛他们的任务只是给星复他们带路,其余的事情皆与他们无关。那两名侍卫脚步轻快,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清瘦的身形逐渐在暗幕中半隐半现,就像是两具麻木的傀儡。

    又向前走了好一阵,其中一名侍卫忽然发出了一道声音,没有任何气伏的音调让面前这座冷清的城池增添了一抹诡异:

    “快到了,再等等。”

    说完这段话,那名守卫便忽然倒在了地上,僵硬的躯体渐渐发黑、腐烂、周身散发出一阵糜烂的气息。杜若晴将手收了回去,泛白的掌心盘旋着一抹若有若无的黑气,她望着那名同伴没有任何反应的背影,道:

    “我只是推了他一下。”

    唰啦——

    另一具傀儡也应声倒地,干枯的血肉化为浓稠的黑水,过不多时,面前两具干瘪的尸体便彻底渗入了脚下的土地。此时,四周仍旧是一片寂静。

    星复道:“看来南平城中的状况,比我们料想得要更糟。”

    席鹭望着方才那两具尸体倒下的地方,道:“这两具傀儡死了,我们依旧被困在这座幻境里,仙门的那些将领也看不见分毫,看样子,重头戏还在后头啊。”

    杜若晴收回了张望的目光,启唇道:“前面的景致似乎有些不一样了,这应该是他们原本想将我们带去的地方吧。”

    语罢,长阶尽头忽然传来一阵异响,那道异响含混不清,难以辨认,似乎是由成千上万种不同的声音糅杂而成。这道声音初次听来如轰雷阵阵,不安的因子在雨中粘稠的空气里不停跳动,却又难以辨认出它们的来向。这一阵突如其来的异响极其粗粝地冲击着每个人的耳廓,仿佛想要将他们三个人困死在那个破败、残旧而荒凉的空间中。肉眼可及的长阶尽头扬起一阵厚重的尘土,大片乌泱泱的黑影如梦魇一般尖叫着向他们冲来。大片大片的黑影无形无面,四处溃逃,只要是他们的肢体触碰到的地方,都会立马化为一股浓烟,散发出如同先前那两具尸体一样的糜烂气味。这阵凄厉的嚎叫并不是由一个人发出来的,杜若晴他们从中听出了很多人的声音:老人的、孩童的、男人的、女人的声音齐齐交织在浓黑的阴影中,像是积压了千万年之久才终于得以发泄出来,像是迫不及待地要向面前那三个陌生人倾吐出自己难以承受的痛苦,尖锐的咆哮在空旷的远方不断放大,变本加厉地折磨着他们的神识,这阵激烈的,空前的呐喊甚至盖过了面前同样触目惊心的疾风骤雨——

    星复反掌抽出风斫,凛冽剑身此刻激荡着傲人的剑波,阴沉的天边骤然降下一道道闪电,被闪电劈中的黑影都尖叫着崩解成虚无的灰烬。杜若晴手持千霆,头顶的那片天空不时闪烁着耀眼的白光,一下又一下炙烤着黑影扭曲的外壳。席鹭抬手施法,大片大片的黑影忽然被一层层精细的光网裹挟、切割,直至完全化为浓稠的死水。望着不远处那片如炼狱般的残状,席鹭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道: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他们身上虽然有浓厚的怨气,却看起来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况且这黑影越来越多,怎么杀都杀不完。这明显是辞朔特地为我们设下的虚障,故意将我们困在这里的!”

    星复道:“不,他们不是虚障,我能看见他们的魂魄识,”语罢,凄厉的声音再次回响在他们的耳畔,这一次,刺耳的呐喊忽然像是突然变了个调,恐惧压抑成浓重的悲伤,他们真真切切听到的,是此起彼伏的哭声。

    “他们,是南平城中的百姓。”

    席鹭愣在了原地,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场景:“这么多人,都”

    都死了?

    杜若晴突然收起了千霆,那些苦苦挣扎着的黑影重新聚合起来,用一种诡异的姿势朝着他们扑了过来。眼看着这团黑浪马上就要将他们吞噬,杜若晴突然催动灵力,将面前的这道黑幕炸出了一个不小的缺口。

    “为今之计,只能先从这里越过去再说了!”杜若晴一鼓作气跃了起来,如水面的游鱼一般穿过那道迅速缩小的缺口,星复和席鹭闻言也跟着跃了上去,赶在那道缺口完全闭合之前脱离了那片苦海。

    苦海的尽头,是一座日落之前的城。

    星复和席鹭从那道缺口跃出之后,便自然而然地降落在这片坚实的土地上。看来在这里雨已经停了许久,苍青的石路上只能看见小块的积水。金色的斜晖随意洒落,路边的野草艰难地扭动着身体。城墙之外,是一片葱绿的山。

    席鹭上前走了几步,伸手捏出一道符,那道符在他手上出现了不久便消失了,就在这时,席鹭方才转身道:

    “星复上神,这里的确是南平城,只是我们似乎掉到了某个偏僻的角落......”

    "不,这里是南平的行宫。"杜若晴的声音忽然从不远处传来,杜若晴一身素衣,身上沾了些草屑,清丽的面容略微有些紧绷,直到同星复他们会合了之后才渐渐松懈了下来。

    说到这里,杜若晴便朝着他们走了过来,席鹭本想问她为何会知道这些,却听见杜若晴忙不迭问道:“星复,你没事吧?”

    从刚才开始,星复的眼神便一直锁定在杜若晴身上,他一边伸手拂去她身上的草屑,一边柔声道:“你衣服上有东西。”

    ......

    “怎么了?”

    杜若晴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而后便将视线投向了不远处的席鹭。

    “额,那个,我是想问一下,你是如何确定的?”席鹭朝着四周望了一圈,道:“这里什么都没有,连一座房屋都没看见。莫非,这里是行宫的□□?”

    杜若晴正要应答,却听见星复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看此处的设施,十有八九便是如此了。”

    听了星复的话,杜若晴忍不住在心底吐槽了一番,而后开口应道:“我从那片幻境出来之后,恰好出现在一座宫殿背后,我本想上前一探究竟,就听到了你们的声音。”

    “原来如此,”星复道,“那座宫殿,想必就是传说中的南华殿,南平王室议政的地方。那里戒备森严,巡卫甚多,常人难以潜入。”

    杜若晴突然出现在那里,殿外的守卫居然没有丝毫反应,这属实是有些反常。想到这里,杜若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道:“不对,宫殿周围根本没有人,我在那附近没有感受到灵力,就算是过来找你们,一路上也没有分毫的动静。”

    三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幻境中的景象,像是感受到了一种极为诡异的力量。未及迟疑,他们便立刻冲向了那座宫殿。

    遥望南华殿,深青的琉璃瓦铺满了高耸的屋顶,古朴的气息洒满了殿前的那道长阶。天色微暗,大块的方砖隐隐爬上岁月的纹路,罅隙之间青苔遍布,却毫无荒凉之感,仿佛还为这座端方宏阔的宫殿增添了几分不可明说的威严。

    果然如杜若晴所说,如此恢弘的宫殿,四周却看不到一丝生气,相反,在深色天空的映衬下,这座沉寂而典雅的宫殿不可避免地笼罩上一层浓重的苍凉。

    三人在厚重的大门前停了下来,这扇门的后面没有传出任何声响,宫殿的主人亦没有对他们这些久违的来客设置任何屏障。一个巨大的、专为他们而准备的陷阱即将就要铺向终点,他们想要的答案就在这扇神秘、庄严、古朴的大门之后——

    星复伸手推开了这扇门。

    满目琳琅,满眼猩红。

    数十位衣着华贵的南平王室此刻如僵硬的木偶般以各种奇异的姿势躺在浓稠的血泊中,鲜艳的红色染遍了这座大殿的每个角落,四处充斥着浓郁的、刺鼻的鲜血的味道。长殿尽头,三四具尸体堆成一座小小的山丘,顶上的那人身披墨绿绸袍,银白的头顶豁然出现一道可怕的裂痕。尽管上一次见到这位老者是在二十余年前,杜若晴他们还是一眼就辨认出了南平王的背影。

    “终于盼来你们了。”一道清亮的男声忽然自屏风后传来,一位高挑瘦削的少年从花纹繁复的屏风后走了出来,那少年一身黑衣,银白的长发自然而随意地束起,隐隐散发出幽紫的光芒。辞朔有些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那把鲜血淋漓的镰刀,喂足了仙族的活血,这把纯黑的镰刀看起来更加美丽、光鲜,周身都散发着一股优雅而狠厉的气息。星复望着面前这片如注的尸山,暗暗咬紧了牙关,厉声道:

    “你知道这样做,会带来什么后果吗?”

    语罢,星复的手中已然多出了一道凌厉的剑锋。

    辞朔忽然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地来到南平王的尸体前,默默打量着他平静而衰老的面容,轻声道:

    “当然知道,但,这些还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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