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白光散尽,他们都没有听到辞朔发出任何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的那股血腥气由浓转淡,最后又归于虚无。处决的整个过程格外宁静、平和。

    当星复他们恢复了视线的时候,辞朔只是静静地躺在地上,瘦削修长的身体已几乎要被那片如雪花般细腻的白沫完全覆盖。脸上的血痕不知何时已然完全愈合了,苍白的脸庞只留下了一道道丑陋的伤疤,这个大魔头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安分过,若是没有人刻意提起,恐怕都没有人会将这样一张安静的脸同那个杀人如麻,玩弄苍生的魔鬼少年联系在一起。

    之后的那些流言蜚语,也许这个人永远都无法听到了。听说坠入无极地狱之后的生活也只有无极的孤独。

    华宸双手垂下,满头的白发似也跟着黯淡了不少。他站在辞朔的尸体前,看着对方一点点消失,直到面前这摊白沫彻底散去,他才朝着墙角的三人走去。

    刚迈出两步,他却被一阵强烈的气流滞住了动作。脚下的墨绿迅速下陷,转而代之的是一道幽黑的漩涡。两道高大魁梧的身影自那道不断扩大的漩涡跃了出来,其中一员牛头人身,手持钢叉,另一员则是个马头人身的罗刹,他们见了华宸之后先是停了下来,朝着他行了个礼,而后那名牛头罗刹便开口道:

    “参加帝君,小的奉阎罗之命要来收押这缕阴魂。此女毙命于三千年前,却被那邪魔辞朔偷走了魂魄。如今那邪魔身死,此女身上的障法毕消,过往罪孽尽数显现,故而小的要将此魂押至阎罗殿,阎罗放话要亲审此女。”

    “有劳。”华宸并未多说些什么,只是侧身绕开了他们的身形。

    就在这时,南华大殿中忽然刮起了一阵猛烈的阴风,原本依偎在星复身旁的杜若晴忽然开始痛苦地挣扎了起来,一缕虚渺的魂识被这阵阴风唤了起来。紧接着,那一对牛头马面便纷纷使上了手中的叉矛,妄图将杜若晴那缕魂魄从她的躯壳里勾出来。

    杜若晴的魂识不受控制地飞向那对阴使,星复感受到自己怀中的那具身体迅速僵冷了下去。她的魂识是如此微弱,仿佛只要风一吹就散了,星复用力抓住了杜若晴的手,一边随着那道巨大的吸引力一同坠向那片深不见底的漩涡。杜若晴用力挣脱着星复的紧握,一边摇头一边大喊道:

    “星复,你快点放手,你的伤已经撕裂了!”

    “不放。”星复用力支撑着脚下的动作,妄图立住他们不受控制的身体。胸口再次冒出汩汩的鲜血,星复竭力忍耐着身体和心灵上的剧痛,像个幼稚的小孩一样一点又一点拉近自己和她的距离。

    “放手吧,星复,我们这一世的缘分已经断了,”杜若晴的灵体开始剧烈地震颤了起来,单薄虚渺的魂识变得越来越微弱,就好像她还没有被这道漩涡卷走,便将要魂飞魄散了:“我不想让你和我一起坠入地狱!”

    “星复,快点放手,她快支撑不住了!!!”席鹭连忙大喊道,只见那两名阴使上前抓住了杜若晴的双臂,将她的双臂从星复手上抽了出来,面前那人突然爆发出一阵惊人的力量,猛冲上前就要扣住牛头人的背脊,可当他触碰到那人的身体时,星复整个人径直却从这阴使的身体穿了过去。

    真正的牛头马面却抓着杜若晴孱弱的神识一同钻进了那道漩涡。

    之后,一切再度归于平静。

    星复狼狈地趴倒在坚实的地面上,胸中伤口传来的剧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华宸不知何时已然出现在了他的身边,伸出了一只手,示意他站起来。星复并未作出任何的反应,反而像一只呆滞的木偶般默默地凝望着方才杜若晴消失的地方。见星复如此执着,华宸一时之间也并没有说些什么,只是默默将手收了回去,陪着他一同注视着那个方向。

    “回去吧,她肯定不希望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默然许久,华宸方才开口道。

    星复并未答话,只是一个人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现如今的状态恐怕是有史以来最糟糕的一次。

    席鹭也跟着开口:“星复上神,还是看开点吧,她的魂魄跟着投入了地府,说不定还有转世的机会呢。”

    “不,”星复面如死灰般站定在原地,漆黑神髓的瞳眸依然固执地望向方才杜若晴消失的地方,他身上躁动的灵力渐渐安定了下来,似乎还在期待些什么:

    “再等等。”

    席鹭闻言叹了一口气,暗自感叹星复用情之深。可就在这时,他望见华宸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怪异,像是感受到了某股极为不可思议的力量。星复周身的灵力又开始剧烈地波动了起来,紧接着他便朝着方才那阵漩涡的中心跑去。也就在这时,他在那阵漩涡的中心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杜若晴一身素衣,黑发低垂,秀敛的眉眼微微垂下,像是夹带着无数复杂的思绪。她的魂识重新出现在漩涡的中心,周围却没有了阴使的羁押,女子的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圈,伴随着她飞向星复的动作,一阵寒凉的微风轻轻拂过了星复的耳畔,恍然间像是印证了某种宿命般的羁绊。

    “星复。”

    杜若晴最后一次投入了星复的怀抱,这一次没有任何人再来阻挠他们的相拥了。星复用尽全力接住了那个他用尽毕生的力量去爱着的那个女人,仿佛要用尽全部的力气将她揉进自己的怀里,让他们两个永远都不会分开。星复用力锁紧了这个怀抱,怀里的那个人却在他们的手心相触的那一刻开始变得越来越渺小,杜若晴的身体已接近透明,无数的光点浮动在他们两个人的身边,杜若晴的音容正在慢慢分解成天上的浮光,无论他如何做,最后都无法捕捉到这些越来越飘渺的光。

    越是在挣扎痛苦的时候,他就越不愿开口。这么多年来,他几乎一直是孑然一身,踽踽独行,其实早已习惯了隐忍,习惯了钝痛,直到她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他的目光却无论如何都移不开那抹纯白的身影了。面前那个令他魂牵梦绕,久久不能自拔的人似是感受到了自己心中浓烈的悲伤,突然伸出双手捧住了星复的脸,冰凉柔软的指尖轻触着星复发热的眼角,她的眼睛慢慢弯了起来,就像是寻常的打趣一般笑着回望向他。星复用力收紧了她愈来愈模糊的双臂,而杜若晴飘然的身影却像天上的那些星星一样一点点消散在了半空中,仿佛一齐带走了属于他们的所有回忆。

    “星复,其实我本不该存在于这世上,谢谢你,拾起了我生命中的余光,如果时间重来一次,我依然不悔遇见的是你。”

    永别了,我的爱人。

    尘烟散尽后,又是一派天朗气清,就连久久笼罩在南平上空的那层阴霾,竟也跟着敞开了胸襟。

    席鹭双臂尽失,又受了腿伤,只能依靠星复的搀扶勉强朝前挪去,更别说是腾云驾雾,御剑飞天了。经此一役,他再也上不了战场,或许永远也无法离开上天庭了。即便如此,他的眼里却闪烁着一道平和的光,当他们走出大殿时,席鹭忽然朝着星复说了一句:

    “谢谢。”

    若非他及时斩断他的双臂,也许此刻的席鹭早已灰飞烟灭。

    对方只是摇了摇头,而后接着走了下去:

    “情况危急,唯有如此方能保命。”

    前方便是通往天界的入口了。想当初辞朔为了抢夺这一条通道用尽了各种手段,将整个四海八荒搅得天翻地覆,四境之内尸横遍野,怨怒滔天。如今南平已覆,方圆百里无人镇守,这条通道也当寿终正寝了。

    远远望去,一抹白色的身影正静静站在通道前,华宸负手而立,感受到星复他们的脚步后便转过了神来,目若琉璃,神色恬然。

    他曾向三界承诺,待到辞朔一事平息之后,他便会自愿领罚,蒙受天谴,堕入凡间,永世不得飞升。

    也许在他抹去所有的记忆,成为凡人之后依然会是人中龙凤,运筹帷幄数十年,便能自然而然地达到寻常人家终其一生都无法触达的高度;或许他在下一世只是一个碌碌无为的普通人,除去那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担子,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还有一对孝顺的儿女陪在他身边。人间的疾苦就像天上的风和雨水,不但频繁,而且讨厌。待到他隐入尘世后,或许会去经历他在飞升前从未体验过的那些生活。

    “帝君。”席鹭见了华宸后,有气无力道。华宸只是淡然一笑,应道:

    “很快就不是了。”

    随后,他又将视线投向一旁的星复,并朝他伸出了一只手。手掌张开的那一刻,一个锁魂囊出现在他们的面前,那个锁魂囊似乎被什么东西填满了,隐隐还能探查到一抹微弱的灵息,华宸将那个锁魂囊交给了星复,淡然地开了口:

    “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接下来,就靠你了”

    “帝君,我”星复心中百感交集,手心传来的温热触感让他心中也不由得升起一股暖意,这么多年来,他们似乎一次也没有像这样对过话,一直以来都是以职责的关系维系着他们之间的那条若有若无的纽带。

    “不必多言。”华宸轻描淡写道,他知道星复接下来会说些什么,只不过到了现在,那些话听与不听都没有什么所谓了。

    “回去吧,其他神君已经等了我们很久了。”

    两年后。

    时光如梭,四海八荒似乎还没有从战火的疮痍中恢复过来。辞朔死后,魔界群龙无首,短短数月便已被仙门盟军打得溃不成军。魔军溃散后,邪祟流离,四处作乱,天界又调集人马前往下界各处除魔降妖,直到第二年,他们才回到了天界。

    是时,华宸已经入凡两年,天界诸神都将星复视成帝君的接班人,如今四海战乱已止,百废待兴,按理来说,这也正是他们最需要帝君的时候。

    然而,就在新一任帝君的登基大殿结束后,大家却没有如愿看到上天庭那位年轻帝君的身影。

    就连檀香殿上,亦是空无一人。

    南海

    涛声阵阵,浮光点点。

    一眼望不到头的,令人目眩的深蓝。

    他行走在南海万里的沙滩上,刚踏出的脚印很快就会被汹涌的浪潮覆盖,腰间那块锦囊随着星复的动作一同微微摆动着,每当囊中的那缕灵识开始不安地躁动起来时,他便会伸出手覆住她挣扎的魂识。

    这是他第九百次爬上南海漫漫的崖岸,每次他都会在这里待上好几个时辰。天界方才从漫长的战事中恢复过来,身后还有许多事情要等着他去决断,所以他每次只能在这里等到日落,去守候一个从来只出现在传说中的人。

    潮水落下,粼粼海面被晚落的斜阳染成金黄,退却的潮水中只走出了一个幼小的孩童,星复就知道自己今天又没有等到了。

    那孩童看着约莫是凡人的七八岁模样,头上还扎着两股冲天的鞭子,他见星复仍然没有离开,于是便远远朝他行礼道:

    “阿弥陀佛,施主,您还是早日归去吧。”

    星复站在岸边粗糙的礁石上,任凭涛声依旧。

    “那名女子同您缘分已尽,施主还是莫要纠缠了。”

    星复道:“我要见你们的师父。”

    “阿弥陀佛,师父有事外出,暂时接见不了远客。”

    “好,我知道了。”星复见海上的夕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便朝着那名小童回了个礼,“明天我还是会来的。”

    “阿弥陀佛......”那小童无奈叹道,目送着不远处那位器宇不凡,却形容憔悴的陌生男人离开了这片海,就在这时,一道女声却突然止住了星复的脚步:

    “帝君请留步。”·

    那小童朝着身后望去,一位清瘦的老尼从漫漫的沙滩上走了过来。一见到那名老尼,小童便连忙朝她跑了过去:

    “师父,师父,悟明说不动这位施主了。”

    “阿弥陀佛,花开花落,皆有定数,帝君何必执着于这凡尘的缘劫。”那老尼见星复朝她走了过来,于是便停了下来。

    星复眉眼舒展,姿态平和,唯有漆黑深邃的眼底写满了执着。他在那老尼的面前跪了下来,黑色的长发高高束起,握惯了刀剑的手此刻安静地垂了下来,星复低下了头,低沉的声音像是失去了生气一般:

    “求神尼救她一命。”

    那老尼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此女阳寿已了,肉身既灭,这一世你们的缘分已尽,老尼也是无能为力。若能早日将此女的魂灵送去西天超度,或许还有转世成人的因缘。”

    若干年之后,他们还有再见的可能,千百年后,杜若晴应该早就不记得他了,唯一铭记着他们之间的那些回忆的,也许就只有他一个人。

    可是,这样也很好了。

    星复将身子俯了下去,额头点上黄昏微凉的海沙,耳畔浪花的声音不断放大,他却清楚地听到了心脏跳动的声音。他知道现在的自己已经无可救药了,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只要她还陪在他的身边,他就觉得事局还有一丝转机。渐渐地,他好像变得贪心了起来,不仅想要她安静地待在锁魂囊里,还想要看到她真切的音容笑貌,带着她一起描摹每日的夕阳与繁星。

    又或者,她像清晨的鲜花一样重新绽放在了尘世中,身边的赞美与热爱源源不绝,到了那时,他好像也乐意放手了。

    “多谢神尼提点,这段时间是星复叨扰了,抱歉。”

    那对师徒并未多说些什么,待到星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们的背影早已缩成了漠漠黄云之下的两个小点。海风清凉,恣意拍打着星复脚下的礁石,悠长的晚风愈传愈远,平淡的歌谣轻轻回荡在空旷的海面上,像是浪花的吟唱,又像是孩童闲时漫念的消遣: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血沉日落时,絮雪凝无声。

    “星复神君,我们要你身上最宝贵的东西。”永恒的时间中,一道苍老的声音如是说。

    同样是在雪地里,一道玄黑的身影向前迈出了一步。那人伸出双手,如同接下了漫世的雪花,恍若遗世独立。

    “我愿献上仅有的自由。请为星复套上天神的枷锁,让我的目光永远追随着日月的光辉,魂魄在孤寂的光辉中迈向虚无的永生。”

    “唯独希望,能为来世的她换来圣灵的祝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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