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尘之下,即便是再波澜壮阔的重逢最终都会烟消云散,唯有挣扎于这片洪流之中的人才能永远记得。

    这场荒唐的对决似乎将要接近尾声,自此之后,或许这个世界又会长成他们所期待的那个样子。

    场下,星复依靠在杜若晴的肩上,两人离得如此之近,他却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一双温热的手紧紧环着他的身体,如瀑的长发被汗水浸湿,然而此刻,星复却难以生出一丝幸福的感受,相反,无穷无尽的煎熬和恐惧仿佛就要将他吞噬。

    他将所有的目光都投掷在半空中一黑一白两道人影的闪动上,每当那抹银白再往前逼近几分,他的心情就沉重几分。那晚辞朔对他说过的话就像恶咒一般无时无刻笼罩在他的耳畔,身旁那个他曾发誓要护卫终生的人却已经被他们伤害到体无完肤。事已至此,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辞朔今日,必须死。

    三界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他也必然要承受。

    身旁的人忽然动了一下,杜若晴用力捏了捏他的手,将他从窒息的想象中拉了回来。

    “嗯......”星复的声音软了下来,如画的眉眼似是盈满春风。

    杜若晴见星复露出这样一副表情,忍不住笑了出来,清丽的脸庞一旦沾上了些许笑意,再憔悴的心灵都会为这抹明丽的色彩倾倒。

    “星复。”

    “嗯。”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我好像,有点记不太清了......”

    "嗯,记得。"说着说着,星复就坠入了遥远的梦境中,那时的他还是“傅公子”,而她刚从丞相府里逃出来不久,浑身上下都笼罩着一股忧郁怯懦的气息。日子渐渐拉长,他慢慢了解到了属于她的很多面,也许可以这样说,他们在苍齐山下的那些日子,是星复过去数万年从未体验过的,美梦一般的时光。

    在那之后,他就在这滩盈满爱意的时光里越陷越深。

    对了,还有他们的孩子......

    好像从一开始,一切就乱套了。

    杜若晴将脑袋靠近了星复的,就像少女依偎在恋人的身旁。可他们早已不再年少,彼此的身上都套着重重的枷锁。

    “星复,其实我......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时光,已经是上天给我莫大的恩赐了。所以,我很幸福,很知足,不论之后发生了什么,你也不要自暴自弃,好吗?”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轻轻闭上了眼睛,只有杜若晴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

    一旁的席鹭望见现在这副情景,心下也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杜若晴是辞朔手下的傀儡,这则消息众所周知,辞朔死后,杜若晴体内的幻紫晶就会失去辞朔术法的制衡,必定也支撑不了多久了。她消失后,星复或许会彻底变成一个疯子,或许会跟着她殉情,或许会随着华宸回到天界,并在华宸受罚后成为下一任帝君。总之,席鹭想,接下来的时刻他们似乎也做不了什么了,只能心平气和地好好告别一次。正因为这份分别终有一天会到来,他们才会如此奋不顾身地奔向彼此,同样作为一个过来人,他只是静静倾听着从他们口中说出来的故事,与此同时选择了缄默。

    忽然,杜若晴的声音从他的身边清楚地响起:“星复,现在可以告诉我吗?那天,你向冰族承诺了什么?”

    星复说,她会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知道的人。当她鼓起勇气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同时也在惧怕着很多东西。

    比如,星复的回应,比如,她的结局。

    星复用力搂住了杜若晴,将头埋进了杜若晴的肩膀,一片湿润沾湿了她的衣裳。

    他.....哭了。

    杜若晴顿时有些后悔,她不住地抚摸着星复的头发,竭力忍住心中的悲伤与心疼,柔声道:

    “算了,没事没事,我不想知道了,只想你一切都好。一定会是这样的,对吧?”

    “晴儿......”星复正要开口,只听见半空忽然传来一道闷响,浓郁的血腥气迅速飘散在整个大殿中。辞朔一手捂着左臂的断口,那把收割了无数邪念与罪恶的镰刀断成了两截,同样整齐的断面汩汩冒着四处逃逸的魔气。

    辞朔双膝跪地,脸上的血痕顺着咒文的纹路一点点加深。他的双目已近失明,几乎只余下了两个黑漆漆的窟窿,瘦削的身躯微微佝偻,不住地颤抖着,现在他这幅模样同数个时辰前的样子简直是大相径庭,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短短数个时辰内迅速掏干了他的身体似的。

    一道纯白飘逸的身影轻轻地落到地上。那人一身白衣无暇,腰间银石玲当作响,似是无形之中为他创下的杀业哀祷。华宸收起了他满身的傲气,那把由灵力聚成的剑影如风般消散在他的手中,足尖迈向不远处那具扭曲的躯体,华宸身上属于天神的光芒一点点淡去。待到他在辞朔面前站定之时,华宸只是默默低下了头,琉璃般的眼眸直直注视着面前那个由他一手缔造的怪物。

    好一幅风景。

    感受到对方的靠近,辞朔从容地抬起了头,失去了感受光亮的能力,他反而笑得更加肆无忌惮了,没有人知道他在做出那些事情之前究竟经历了些什么,苍白面容上触目惊心的一道道血痕更像是某种恶毒的诅咒。不论辞朔他如何挣扎,都永远无法逃脱这道漩涡。

    华宸伸出一只手,轻轻点上了辞朔的额头。这似乎是他第一次主动触碰自己的孩子。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华宸的指尖迸出一阵轻灵,像是在为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蓄势。

    辞朔已几乎动弹不得,恐怕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如此切身地体会过任人宰割的滋味。他并未挣脱开华宸的动作,因为就在那一刻,他忽然明悟了些什么,似乎无论再如何挣扎,他都永远无法逃出华宸的阴影。

    “我突然没有那么恨你了。”

    “因为我们一直都是同类,父亲,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了?”

    “像我们这样的人,从来都不会给自己留下后手,永远都是把一件坏事做到极致,好像不这样做,我们就会天天做噩梦似的。你追杀了我三万年,我报复了你三万年,从天上到地下,我算尽了手段,到头来却什么都没有改变。你呢,仍然是这上天入地最冷傲,最强大,最受人景仰的审判之神,正义之神,就连你当年为了争权夺位而做出的那些事情被抖出来之后,大家还是心服你,崇敬你,愿意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而我呢,这么多年来身上背负的骂名只多不少,不论我走到哪里,我的名声传到哪里,都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人人喊打。但他们是多么害怕我啊,又多么想毁了我,如果能把我踩在他们脚下,就是他们这一生最光荣、最英武、最值得吹嘘的时刻了。其实我们都在杀人,这些年来手上沾的血还会少吗?只不过我杀人从来都不遮掩罢了,你和我的待遇,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一口气倾吐完压藏在心中的那些怨气之后,辞朔的神情顿时变得轻松了不少。最后一次,他完全停止了挣扎,只是静静地跪在华宸面前,染血的嘴角勾出了一抹笑:“华宸,为什么偏偏是你这样的人,要成为我的父亲?”

    华宸顿住了,像是在认真思考着这个问题,沉吟良久,他才终于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我也想知道,但当我开始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已经迟了。”

    亦或是,多说无益了。

    “对不起,朔。”

    那天之后,没有人再能看到过那股耀眼到极致的光芒。

    这阵夺目的光彩就像是忽然从黑夜变换到了白昼,在这抹极致的白色里,没有人能看清自己的身影,就像是有人在他们从前的记忆里洒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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