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市的初秋,已经有了五六分寒意。

    周五晚上,曲疏月和余莉娜看电影到半夜,早上醒得晚了点。

    她匆匆洗漱完,拍了点水乳,简单抹上防晒就出了门。

    从市区到独蘭亭要开二十分钟,好在周六是休息日,不堵车。

    但紧赶慢赶,到酒店门口时,已经九点十五了,她迟到了一刻钟。

    曲疏月把车钥匙交给门口的服务生,让他代为泊车。

    她手上提着个爱马仕的中古手袋,边给陈涣之发微信。

    Quinlee:「我已经到了,麻烦你再等一下。」

    她穿过挂满花格窗的回廊,头顶是碧青色的瓦,从池塘上吹来的和暖风里,有茉莉香。

    曲疏月还没走完这一段,便收到陈涣之回来的语音:“不用着急。”

    陈涣之的语调很平,一种恰到好处的匀缓,听起来很舒服。

    九年时间,确实足够让一个人发生改变。如今的陈涣之,在年少意气里,新注入了几分沉稳练达的底蕴,更显矜贵。

    陈涣之放下手机,对身边的服务生说:“可以了,去把炖好的银耳燕窝端来。”

    服务生弯腰道:“好的,您稍等。”

    他拿起桌上的六份请帖,有黑金主调的,有抽拉式的,样式不尽相同。

    要紧的是结婚本身,陈涣之对这些小节,并没有那么的在意。

    但陈云赓的意思,婚礼上的大部分,长辈们都已经安排好了,这些事情,你们自己也总要经一经手,是夫妻间有商有量的表示。

    曲疏月绕过一片竹林后,一把黄油布庭院伞下,陈涣之单手执着杯耳,闲靠在椅背上喝茶,一副漫不经心的俊雅。

    他黑衬衫的袖口卷了上去,露出的那一小截子手臂上,有几道分明的青色筋络,看上去健壮又性感。

    曲疏月走过去,把包放在一旁的椅子上,略微欠身:“来晚了一点,不好意思。”

    清脆一声相撞,陈涣之放下杯身,用菱花青瓷盖扣住了。

    她早上出门急,也是想着试穿礼服方便,随手拿了一条吊带裙,外面罩了件薄开衫。

    南法风情的样式,凸起的精致锁骨两侧,肩带上缀着珍珠,V型领口开得不算高,隐约看见雪白的曲线起伏。

    只是很短暂的一瞬打量,陈涣之就僵硬着后背,迅速错开目光。

    这时,服务生把燕窝端上来,他指了下,喉结细微的滚动一圈:“你先吃点东西。”

    曲疏月也没客套:“那么巧,我刚好没吃早饭。”

    服务生说:“是陈先生让提前炖的。”

    曲疏月抬头看他,微微红脸,说了声谢谢。

    而陈涣之的视线一直落在待选的礼服上。

    他修长的手指滑动平板屏幕:“没事,知道你吃不上早餐。”

    如果说有一个恶习,叫曲疏月贯彻始终,那就是赖床了。

    连铁打的高考都没能给她掰过来。

    高三时间紧张,曲疏月写卷子到半夜,第二天早上,慧姨往往要叫五遍以上,她才能激活系统。

    就这么贪睡,她还要在车上补二十分钟觉。

    等到了学校,再把早餐从便当盒里拿出来吃。

    可她吃东西速度慢,总是不等嚼完,早读课就开始了。

    而这一系列不利因素中,只有一点对曲小姐有利,就是坐在倒数第一排。

    老师坐在讲台上,眼神被堆起来的书遮挡出一个盲区,再加上陈涣之高大身形的掩护,基本看不到她在做什么。

    每天清早,尤其到了高三,曲疏月都是躲在陈涣之的校服后面,偷偷摸摸的进食。

    有时候因为太着急,嘴角的碎屑难免蹭在他衣摆上。

    陈涣之没发现,就这么穿着招摇过市,被他那帮哥们儿笑:“涣哥,您吃饼的时候,衣服也想尝两块?这都掉渣儿了。”

    惹得大家都笑起来。

    陈涣之低头撇了一眼,皱着眉:“啧,就你他妈废话多!”

    曲疏月坐在位置上,听见外面的吵闹声,也挺过意不去。

    周五放学后,曲疏月主动提出来:“陈涣之,你把校服给我吧,我让阿姨给你洗干净。”

    陈涣之急着去打球,已经收拾好了书包:“没那个必要吧?”

    “有。”曲疏月蜷曲着手指,捏造了一个理由:“不这样的话,我以后早饭都吃不好了。”

    陈涣之脱下来给她,临走前,不忘横她一眼:“你为了吃踏实这顿早点,可真是想尽办法啊。”

    “......”

    曲疏月想到这些,一下子捏紧了银匙柄:“......人也可以变的,你别拿老眼光看我。”

    “的确,在此之前,”陈涣之着意瞥了一眼透明的水晶方盏,“我也相信人是会变的。”

    “......不,人不会变。您还和以前一样会阴阳。”曲疏月低着头,嘴唇最小幅度的开合,小声回道。

    陈涣之没有听见,也没有往她这边看,他挑好了款式,用英文吩咐从欧洲飞来的造型总监:“把这几套准备好,等曲小姐吃完了,我们就过去试。”

    Luke说:“好的,陈先生,您稍坐一会儿。”

    曲疏月一边小口吃着,一边给余莉娜发微信:「你认识卖哑药的人吗?」

    发完,她就把手机放在了一旁,埋头紧着吃了两口。

    先是迟到,又让陈涣之久等,怎么说都不礼貌。

    前面两套中式的,一件敬酒时穿的旗袍,一件出门的秀禾服,曲疏月试了都没问题。

    到那条从西班牙空运来的主纱,后背的拉链怎么都拉不上了。

    曲疏月费了半天劲,一双手绕到后面忙活十来分钟,手都酸了也不奏效。

    她隔着休息室的门,叫了一声,用英文问他:“Luke,你有带女助理来吗?这个拉链出问题了。”

    Luke说有,但是她今天生理期,肚子不太舒服,去了厕所还没出来。

    他看了一眼翻杂志的陈涣之,自作主张:“陈先生,您的新娘子,好像遇到一点麻烦。”

    曲疏月来不及阻止,就已经从门缝里看见,陈涣之干脆利落的,起身走了过来。

    这个嘴快的马德里gay佬!

    陈涣之敲了一下门,而后插兜站定:“曲疏月,你有什么事?”

    Luke耸了一下肩,又替她回答:“曲小姐的拉链,拉不上了。”

    “......”

    谢谢。但好像没请你当我的嘴替。

    本来这件婚纱的裙摆就很大,穿起来额头不停的冒汗,这么一来更喘不上气。

    曲疏月感觉自己就要原地去世。

    在他说出更离谱的话之前,她赶快自救:“帮我找个女服务员来,谢谢。”

    陈涣之正打算再度敲门的拳头,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无声的挣着。

    良久,曲疏月才听到一声缓慢的“好”。

    Luke笑了一下,调侃说:“woo!曲小姐好像很腼腆。”

    陈涣之唇线深抿着,微不可察的,扯动了一下嘴角。

    不是。他知道,不是这样的。

    曲疏月不是扭捏的性子,她只是对他心存芥蒂,仅此而已。

    陈涣之转身就要走开。

    Luke在身后问:“陈先生,你要去哪里?她很快就要出来了。”

    陈涣之背对着他,就快走进充沛的日光里。

    他抬起手,扬了扬两根手指,明显有些烦躁:“抽根烟。”

    上午就这么短短两个小时,实在紧凑,几套礼服试下来就过去。

    他们中午留在酒店吃饭,正好敲定婚宴上的菜式。

    陈涣之还好,没什么特别不满意的,都过得去。

    在德国这些年,陈涣之从一开始水土不服,吃什么吐什么,到下雪的冬天,已经能自给自足,给导师和自己烧上一盆热腾腾的Eintopf,津津有味。

    这当中也就隔了本科到博士的距离吧。

    但曲疏月很细致,每一盘菜,从摆盘到食材多少,甚至香精调料的量,都让厨师们记下。

    陈涣之吃完饭,拿过餐巾擦干净嘴角,扔在桌上。

    他看着曲疏月有条不紊的交代,关于主桌每一位客人的大致喜好。

    绿意横生的院子里,午间的风从花格窗里涌入,她披在肩后的卷发,闪动着乌黑柔亮的光泽。

    曲疏月把菜单放回托盘上:“就这些了吧,陈涣之,你还有要补充的吗?”

    没听见他回答,她才转头看了事主一眼,陈涣之也适时回过神:“噢,没有。”

    她嘱咐的已经够细的了,陈涣之都不一定说得出,自己爷爷有什么忌口的。

    他想起陈家两位女主人对曲疏月的评价,众口一词的赞好,说一般人没她这份周到的礼节世故。

    倒茶水的经理很会奉承人,他用杯盖润出新茶色:“曲小姐真是心细,连陈老先生不吃什么都清楚。”

    曲疏月端起来喝了一口:“一起吃了两次饭,总该知道了。”

    可能,和她在综合部的工作性质有关系,几位行领导的习惯,曲疏月都是格外留心注意的。

    他们是下午离开的独蘭亭。负责人送他们到门口,恭恭敬敬的:“再次感谢二位,能够选择我们酒店办婚礼,请慢走。”

    等他们走了,服务生们围上来问:“刘总,刚才那两个,真是要结婚的?看着跟陌生人似的。我数了一下,他们一共说不到十句话,现在有钱人都这么玩吗?”

    刘总大手一挥:“都别瞎打听了,干活儿去!”

    说是总经理,他也不过是个打工仔,只是临时接到老板的通知,说今天一天不接待任何客人,务必竭诚服务好这对新人。

    早上是司机送陈涣之来的,他让暨叔下午四点来接,但没想到会提早结束。

    曲疏月开了车出来,见陈涣之站在门口打电话,她礼貌性的停了一下。

    只是客气而已,毕竟这么大辆车打人跟前过,就算是普通的同事也要问候一声。

    她打下车窗:“陈涣之,在等司机来啊?”

    曲疏月并不对他发出任何邀请。

    只是很公事公办的询问,火也没熄,打算在一个回合内结束,然后闪人。

    陈涣之笔挺的站着,他逆着光,五官被琉璃瓦下的绿荫廓出一片深影,微眯了眼看她。

    很快,他把打火机收拢在手心。

    陈涣之轻嗤了一声,径直拉开她的副驾,上了车。

    曲疏月的眼睛瞪到不能再大,受了不小的惊吓,又不好直接把他给赶下去。

    他系上安全带:“司机临时有事,你不介意送我回市区吧?”

    “.....不,不介意。”

    曲疏月有些紧张的,拨了一下额前的碎发,迟疑的踩油门。

    陈涣之和她之间的关系,就像是存着陈年老曲的坛子,垒压了太多秘而不宣的情绪。

    沉淀了将近十年,想要条分缕析的划拨清楚,都已经无从开口。

    他们的每一句对话,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有一种落不了地的虚无。

    而你不说,我不说,共同为两家粉饰一场太平,这坛酒才不至于倾覆。

    也因此,曲疏月面对他时,彬彬有礼之下,总是有种莫名的紧张。

    她没学过表演,称不上一个好演员。

    她的演技也很拙劣,拙劣到都能被李心恬看出来,她那么喜欢陈涣之。

    曲疏月是怕自己演砸,一刀剌开这份相安无事,让彼此的关系,再一次陷入两难的境地。

    她开在环城高速上,两侧的景观树在前窗落下花绿的影子,空调风吹得人昏昏欲睡。

    曲疏月不可避免,侧过头,打了一个短哈欠。

    陈涣之担心她真的瞌睡,找话题和她聊天:“什么时候学的开车?”

    “大学拿的驾照,一直都没敢上手开。”曲疏月回想了一下:“真正上路,是工作以后。”

    那个时候没办法,她要跑住房公积金、人社局和税务这些单位,自己不开车,真是很不方便的。

    他也不是个多话的人,聊完了,话题又回到了正事上。

    陈涣之神色一敛,摩挲了一下手上的腕表:“下周有空吗?我们该登记结婚了。”

    曲疏月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紧:“啊?”

    不该反应这么大的,这不是确定好的事吗?

    请柬她刚选出来,都已经送去印制了,明天就会发出去。

    这桩婚事已经没有反悔的余地。

    但曲疏月是个程序正义者,一天没有得到法律上的认可,她就没有脚踏实地感。

    包括今天这一系列活动,对她来说,难免有点扮家家酒的嫌疑。

    陈涣之侧首看她:“怎么了?”

    她很快又镇静,摇头:“没事,我下周不算忙,都可以。”

    陈涣之说,敛着的眉目依然平淡:“好,定了时间发给你。”

    刚开下高速,曲疏月接到余莉娜的电话。

    她的手机连着蓝牙,刚才在车上放过音乐。

    一接通,余莉娜的声音就在静谧的车厢内响起:“月月,你快点来SDK接我,我买了好多东西,这里真的超级难打车。”

    SDK是京市最大的商场,本来就在最堵车的路上,加上这几天搞周年庆,更是围的水泄不通。

    曲疏月说:“好,我先送陈涣之回去,你等我一下。”

    陈涣之要回他父母家,下了高速,先过去那边是最近的。

    余莉娜把前因后果串起来:“喔——你一大早不见,就是去见老公了呀。那早上九点多,你问我有没有哑药卖,是不是想毒他?”

    “......”

    曲疏月绝望又敏捷的,挂断了这通电话。

    她现在极其后悔,在余莉娜提着箱子来投奔她的时候,大发善心收留了她。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她会在那一天,替余莉娜订一张头等舱的机票,把她送回江城。

    也好过现在,独自面对陈涣之锐利、充满疑问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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