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陈老爷子那里,待到了午饭时分。

    厨子手艺不错,那两三道时令菜做的,很合曲疏月的口味,她多伸了好几筷子。

    吃饭时,陈云赓问起婚礼的事,元伯说:“请帖都发下去了,只发了素来相好的那几家,没有太声张。”

    陈云赓听后,看向曲疏月说:“小月,婚礼可能办得简单一点,宾客不会很多。”

    关于这一点,曲疏月早就有心理准备。

    陈家树大招风,京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从简行事,一是为了免于流言纷扰,被扣上大张旗鼓的帽子。

    二来,也是防着那些想要巴高望上的,借着陈涣之结婚这个由头,往陈家扎堆儿送礼,容易被有心人抓住把柄横加诟病,不堪其扰。

    小心驶得万年船。

    陈家这艘船能行稳致远,至今扬帆在大风大浪里屹立不倒,能力才干是一方面,重视对后代的教育和培养是一方面。

    从上到下、一脉相承的低调稳妥,更像是一张到什么时候都管用的保命符。

    曲疏月点点头,她很理解:“爷爷安排了就好,我都没问题。”

    婚礼隆重与否不是问题,他们陈家的规矩繁杂,也不是问题。

    她最重的心病,也许,是陈涣之本人。

    曲疏月不想再因为他患得患失,总是一副被辜负、被亏欠的样子。

    可陈涣之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她一点表示也没有,他又能认真亏欠她什么呢?

    既然是暗恋,一场愿赌服输的较量,哪儿来的公平好讲?

    从前只是做同桌,曲疏月就不止一次私心里觉得,这个站在主席台上,光芒万丈的傻小子是属于自己的。

    没有任何道理可言,就因为她近水楼台。

    因为陈涣之和别的女生都不说话,只跟她讲题,只开她玩笑,就让曲疏月生出这样的痴心妄想。

    也不去深究,其实他不过是懒得,懒得结交那么多同学,懒得维系友谊。

    如今成了正头夫妻,曲疏月怕自己老毛病又犯了,总想将他占为己有。

    想想看哪,在联姻里搞这一套,多没轻没重,多令人生厌。

    说到底,被陈涣之看轻,是曲疏月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陈云赓拿起公筷,给她搛了一筷子鲈鱼:“小月真是懂事,来,尝尝看。”

    吃完午饭,曲疏月搀着陈云赓在院子里散步消食,陪着说了一阵话。

    陈涣之跟在后面,隔了一臂的距离,慢腾腾的跟着。

    元伯笑着说:“涣之,娶了媳妇儿以后,你地位大不如前啊,说话的份都没有了。”

    “哪还敢谈什么地位?”陈涣之看着前边亲昵的爷孙,装作怨声载道,“还有口饭给我吃,就是爷爷发慈悲了。”

    等到保健医生过来,催陈云赓去午休,陈涣之才带着曲疏月告辞。

    元伯送他们出去,陈涣之开了车门,把曲疏月让上副驾,她笑着挥手:“元伯再见。”

    他点头:“好的,小月。我们婚礼上见。”

    车门关上后,曲疏月像是从表演里解脱出来,吁了口气。

    只是非常短暂的一息,但因为空间密闭,被陈涣之敏锐的捕捉到。

    开出一段山路后,陈涣之沉沉开口:“如果觉得很累的话,可以跟我说,我会适当的,减少来这里的次数。”

    确实是累。陈云赓身居高位太久,积威于内,和他说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字句语气都要拿捏。

    曲疏月说:“不是太麻烦你的话,我希望是这样。”

    她的涵养功夫倒是好,只不过这副口气,太像谈判桌上的乙方。

    所以曲疏月,这是把他当成甲方在相处?

    想到这里,陈涣之的眉头一蹙,划过几分短促的不耐,很快又被风吹散。

    //

    十月六号那一天,曲疏月从曲家出嫁。

    余莉娜一大早赶来时,曲疏月已经坐在梳妆镜前,快要化完妆。

    她坐到床尾凳上,打个哈欠:“当新娘子真辛苦,我这个点起来都叫天,没想到你还更早。”

    曲疏月闭着眼睛说:“没事,你以后找个代嫁。”

    “......我会慎重考虑这个意见的。”

    慧姨一直在客厅里忙活,顺带当个前哨。

    接亲的车队一到,她忙跑上楼报信:“月月,新郎官来了。”

    余莉娜一身哑光缎面裙,缀着钉珠,她堵住门,红包接到手软才肯打开。

    门外挤满了曲家的亲戚,还有他们的小孩子,都抓了一把糖,扒拉在门口瞧个喜庆。

    曲老爷子反而靠后,和曲正文站在最外围,笑吟吟的往里看。

    曲粤文穿一件琵琶襟旗袍,佩了条翡翠珠子,不是新制的样式,曲慕白一眼就看出来了。

    他问女儿:“这是你妈妈的项链?”

    曲粤文嗯了一声:“是妈妈留给我的,她希望我出嫁的时候能带。我不听话,没能让她看到这一天。如今看着月月,就当是了却她一个心愿了。”

    曲慕白叹声气,大喜的日子,不曾多说什么。

    曲疏月身着绣金线的龙凤褂,坐在床上,看着陈涣之走进来。

    他西装革履,忍冬纹的领带打得很正式,额发倜傥的往后梳着。

    不免叫人疑心,他肩上是不是还捎着院子里未落的晨光,否则怎么这样清俊?

    那一瞬间,曲疏月的心跳几乎快到顶点,呼吸都不顺畅了。

    不管过程如何,在这一秒钟,在这个属于他们的时刻里,她有过稍纵即逝的快活。

    陈涣之是第一次见她这样打扮,穿着中式礼服,头发盘成一个圆髻,低婉着一张透着薄红的脸。

    他的太太身上,有种不多见的端庄文气,是很经得住推敲的长相。

    曲疏月鬓边斜着的金簪下,珠翠摇摇晃晃,像水中月亮的倒影,颤巍巍的,在他心里投下一圈圈涟漪。

    来的人是陈涣之亲自挑选,包括胡峰在内,头天晚上他都打好招呼,让别瞎起哄。

    他知道曲疏月脸皮薄,禁不起。

    但现在,竟生出一点微弱的悔意来,是不是把婚礼搞得太严肃了?怎么都没人他让吻新娘子?

    还好,得由他抱下楼,新娘的脚不能沾地。感谢老祖宗留下的一点传统美德。

    陈涣之一只膝盖跪在床上,手腕轻巧的用力,尽量不碰乱她风琴褶的裙身。

    他刚要把人抱起来,后面不知道谁使坏,大力推了他一把,陈涣之的肩膀往前一耸,压着曲疏月,双双倒在了床上。

    他的脸擦过曲疏月耳廓时,她听见了自己快得出奇的心跳声,几乎蹦出喉咙口。

    曲疏月被他身上的气息包围着,一张脸红得彻底,手脚都软了,一时间也不知道往哪里放,硬生生把床单揉得发皱。

    那味道充斥在她鼻腔里,檀木打底,清冽的杜松酒里糅合进微辛的肉桂,干爽又洁净。

    曲疏月曾看过一篇文章,大概是说人类对嗅觉的记忆,比任何记忆都要来的久远。

    那时,她就想,这个气味,她会终生难忘的。

    陈涣之没有很快起来,而是在她耳边问:“没事吧?”

    他的声音很低,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得见,像情人间亲密的耳语。

    曲疏月的脖子也被闷出瓷红色,这时候开口,话也不见得能说完整,只好摇头。

    她柔软的脸颊,在他的侧脸上轻微蹭动,像只乖顺的小猫。

    这个头摇的陈涣之心里发痒,一时也忘了动作。

    胡峰吹了一声口哨:“怎么着涣哥?就舍不得起来了,这么急啊。”

    旁边人的心思也活络了:“陈工,这是不付费就能看的吗?”

    听得曲疏月不好意思,轻推了他一下,陈涣之才撑着手肘起身。

    他往后瞪了胡峰一眼,胡峰摸了一下鼻子,单手插兜,不敢再说话。

    陈涣之抱着曲疏月上了车,路上,她打开车窗来透气。

    车内开着冷气,并不算热,但她脸上的浆果一般的红熟,一直退不下去。

    陈涣之拧开一瓶水给她:“还是很热吗?”

    他认为,是今早过于闷热的天气,令她脸色绯红。

    曲疏月接过来,喝了一口,她钳了两下领子:“礼服太厚了,不透气。”

    陈涣之不疑有他:“再忍一下,等敬完爸妈的茶,就可以脱下来。”

    曲疏月的心跳很剧烈,她不敢抬起头,不敢看他。

    她垂眸,抚摸着裙面上的金线花纹,嗯了一声。

    迎着熹微的日光,陈涣之整个人陷在光影里,静静的看了她好一会儿。

    曲疏月低眉敛首的样子很乖,像个还没走出校门的小女生。

    敬茶的仪式安排在酒店,他们今晚要住的套房里,是个独门独户的院落。

    曲慕白一行,因为是直接过来的,没有在街道上绕行,比他们要到得早一些。

    古意典雅的正门大厅内,两家互相谦让了一番座位后,陈云庚和曲慕白一左一右,坐在了上首。

    再往下,分别是陈绍任和曲正文夫妇俩。

    坐下没多久,陈涣之和曲疏月就相携着走进来,接过身边人递上的茶,先敬家中两位长辈,鞠躬喊爷爷。

    陈云赓喝的是曲疏月的,曲慕白则接了陈涣之的。

    两个老人家笑得,嘴都快要合不拢,忙让派上红包。

    接下来,就是敬双方父母的茶。

    这还是第一次,曲疏月以新身份见陈涣之的妈妈。

    从前都是在大小宴会上,跟着小辈们称呼一句,不过点头之交。

    江意映温雅端正的,坐在圈椅上,只占三分之一的位置。

    她笑容恬淡,身上是一件文墨素雅的圆襟旗袍,汝窑的天青釉色,用密实的金线细织几朵长叶兰。

    曲疏月递茶过去,改口叫爸妈。

    陈绍任喝下茶,笑着连说了几声好。

    江意映拉过她的手,在手背上拍了两下,很亲热的:“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到曲正文这边,廖敏君一早就挺腰等着了,好拿一拿丈母娘的姿态。

    陈涣之端上茶时,道了一声:“爸。”

    又递给廖敏君,说:“妈。”

    曲正文接得倒快,迅速喝完,忙拿上红包给他:“涣之,难为你了。”

    根本不给廖敏君开口的机会,气得她瞪过去好几眼。

    岳父到现在,对他说话还是毕恭毕敬,陈涣之哭笑不得。

    他接过红包说:“不会,爸爸太见外。”

    这一天忙中有序,一直到晚上八点多,曲疏月站在陈涣之身边,送走最后一批宾客。

    陈涣之站在月洞门下,伸出两根手指拧松领带,解开襟前那颗螺纹纽扣。

    那弧度不算高,他一只手撑了石壁,提醒她低头:“当心点儿。”

    “谢谢。”

    曲疏月穿着最后一套礼服,一件黑色绒面抹胸礼服,很熨帖她高挑的身材。

    她微微含胸穿过,又昂起修长的脖颈,在前面慢慢走着。

    晚风吹拂下,胸口的宝石蓝高珠闪动熠熠光泽,像湖面上跳跃的月光。

    陈涣之几步就跟上,他插兜走着:“流程安排得太多,你很累了。”

    “结婚嘛,哪有轻省的。”曲疏月单手提着裙摆,穿着细高跟,小心踩在鹅卵石地面上:“你不也一样辛苦。”

    陈涣之推开半高的铁栅栏门,先把曲疏月让进去。

    草木繁盛的院子里,低矮的金叶菖蒲上,铺着一层金黄的梧桐。

    进去后,曲疏月径直上了二楼套房,把鞋子踢掉,弯腰揉着小腿。

    穿高跟鞋站了一天,又没吃几口东西,到现在,她又饿又乏。

    曲疏月光着脚,站起来,走到浴室去拿一次性拖鞋。

    听见楼下“嘭”的一声,紧接着传来咔哒的响动。

    应该是陈涣之在锁门。

    白天一直忙着应酬,堆起笑脸,对各路显贵们,对两家的亲戚们,对她的同事,对每一个人笑,笑完碰杯敬酒。

    曲疏月无暇顾虑晚上的事情。

    此刻宴席陈毕,她就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处理和陈涣之共处一室这件事了,这比任何事都要考验人。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陈涣之那段健旺的步子,总像是踩在她心上。

    咚、咚、咚。传到心头,成了又缓又重的声音,压得她呼吸都不畅快。

    曲疏月撑着洗手台,一只手扶了胸口,把她的脚伸到拖鞋里。

    门一合拢,为了掩饰紧张,她无所适从的,大力锨开了水龙头。

    哗啦啦的水冲流下来,又打着旋儿,顺着半圆的孔消失不见。

    水流声不断里,曲疏月听见他走了进来,她很快站直,装作专心致志在洗手。

    陈涣之换了鞋后,也挪过来,和她一起洗。

    他低头,瞥了曲疏月一眼:“不用洗手液吗?”

    看她那么用力的搓,白嫩的手背都搓得泛红了,也搓不出东西来。

    曲疏月啊了一声:“用、用的。”

    陈涣之挤出一泵,用虎口抹在她的手心里:“喏。”

    是很快的一下,但蹭得曲疏月心里,酥酥麻麻,过电一般。

    曲疏月飞快的揉出泡沫,放到龙头下面冲干净。

    她扯出纸巾擦手:“你先洗澡吧,我腿还有点酸,休息一下。”

    曲疏月擦完,把纸巾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慌张退了出去。

    陈涣之回过身,低头时,蓦的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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