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的阿姨还是从前的那一个,这么多年也没换过。

    天黑下来,朱阿姨收拾陈涣之的卧室,铺上新的高支棉床单。

    曲疏月刚好进来,帮着她一起,拿了个枕头往枕套里塞。

    “放下,放下。太太,这里不用你。”朱阿姨说。

    曲疏月笑了下:“没事,阿姨。我也闲着没事。”

    陈涣之和他爸爸在客厅,说一些工作上的变动,陈绍任自然有话交代他。

    曲疏月很自觉,知道有些细节她不方便听,找了个适当的理由上了楼。

    说实话,陈涣之将来是集团总经理还是董事长,这个盘子有多大,陈家倾尽全力能把儿子送到什么地方,她并不是很关心。

    朱阿姨细看了她一眼:“太太长大了,人变漂亮了,性子还是一样的温柔。”

    曲疏月有点惊讶:“怎么,阿姨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了,你们是高中同学对不对?”朱阿姨想了想:“有一个礼拜天你来送涣之的校服,是我接的呀。”

    她点头:“是,我竟然都给忘了。”

    朱阿姨还记得很清楚:“不过,那校服真是你家阿姨洗的?衣领都没搓干净。”

    曲疏月支支吾吾,说不记得了。

    当然不是。陈涣之的校服是她亲手洗的。

    她不愿意假手于人,用了自己当时最喜欢的香氛,洗完后,衣服上浸饱了一道山栀子香。

    那香气在他身上留了很久。

    每次曲疏月打他身边过,会有一种错觉,路过的风都像是在拥抱。

    想到这里,她不禁微红着脸,低了低头。

    年幼时,为陈涣之做过的、自以为是的傻事,何止这一两件?

    朱阿姨上了年纪,话也多:“也对,都过去那么久了。但我还记得啊,当时我要给他重洗一遍,他......”

    她还没说完这个他。

    门外传来江意映的声音:“小月,到妈妈这里来一下吧。”

    曲疏月朝外应了句:“哎,来了。”

    她把套好的枕头放下,对朱阿姨笑一笑,说我先过去一下。

    朱阿姨点点头。

    曲疏月到了一楼书房。红榉木门虚掩着,没有关上,但她还是敲了敲门:“妈妈。”

    “请进。”

    她推开门,江意映笑着让她坐:“喝杯热茶。”

    曲疏月接过来,说了声谢谢:“您找我有事?”

    江意映的脸上从容沉静,也不以长辈自居,语气亲近似姐妹间谈心。

    她笑:“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和你聊聊天。当了一天陈家的儿媳妇,什么感觉?”

    曲疏月打量着这个斗彩杯,一时愣神。

    最大感觉应该就是累,从昨天到今天,她见了太多的大人物。

    下午陪着江意映在家属院里散步,一路的招呼打过去,都是在新闻上经常见到的熟面孔,哪一个都不是小角色。

    人际交往对她来说,不是难事,但不难,并不代表这样就不劳神。

    曲疏月觉得,她和从前那种轻车简行的生活,似乎在慢慢脱节。

    仿佛一下子被架到了另一个圈层的舞台上。

    她需要无时无刻的光鲜,无时无刻的美丽,无时无刻的端庄,来应付这些挑剔的眼光。

    曲疏月坦然承认:“其实,我还有点没适应。”

    江意映微笑了一下:“是这样,都会有一个过程的。当他们家的儿媳妇,派头有的,听起来也很风光,就是不会太轻松,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她点头:“我知道。爷爷都跟我说了。”

    曲慕白说的很清楚。

    他说,和咱们家来往的,都是些本着赏玩心的文人,不过到家里坐一坐,高谈阔论一番,品一品曹衣带水、吴带当风的笔法,也就罢了,没有什么心眼子。

    但陈家就不同了,因为权势太盛,进进出出的,无一不带着功利和目的,话里有话,要很小心的分辨。

    江意映诚心夸赞:“你爷爷是极具风骨的,老一辈的艺术家里头,我最钦佩他。”

    曲疏月笑:“妈妈过誉了。”

    正说话,江意映扶着桌子站起来,从书柜上取下一个表盒。

    那盒子的样式看起来有些年头,一打开,果真是一只百达翡丽的中古表。

    江意映推给她:“妈妈的一点心意,欢迎你到我们家来。”

    曲疏月当下便婉拒:“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的。再说,爷爷已经给了我很多东西。”

    她交到儿媳手上:“那是涣之爷爷的态度,这是我的态度。何况这不是新买的,是个老物件了,大约比你的岁数还要大。”

    老钱阶级的作派,一贯不爱那些时兴作秀的东西,而是大量收藏古董,传承给下一代,以示家族兴旺百年。

    记得曲慕白以前跟她说,半新不旧,才是真正的大富大贵之家。

    仔细看这支表,椭圆形的表壳,糅合了最正统的审美和最简洁的样式,编织质感的表链保养得宜,一眼看不穿它的来历。

    曲疏月看江意映这么坚持,小心收下:“谢谢妈妈。”

    “一家人,哪用得着总是谢啊谢的。”

    婆媳俩又深聊了一阵,江意映看天色不早,让她去休息。

    曲疏月起身告辞:“那我先上楼了,妈妈,您也早点睡。”

    窗外月色升起,斜照着半个庭院,影影绰绰。

    曲疏月拿着表盒上楼,一步一步走的很慢。

    刚走进卧室,她听见里面传来持续不断的水流声。

    曲疏月看了眼时间,已经十点半了,是该洗澡睡觉的时候。

    她把表盒放下,没多久,陈涣之从里面出来了。

    昨天提过要求之后,他很守规则的,睡衣睡裤都穿得整齐。

    曲疏月主动和他打个招呼:“你先上来了。”

    陈涣之给自己倒了杯水:“嗯,你去了妈妈书房?”

    “对,随便聊了两句,没别的。”

    “忙了一天,早点休息。”

    “嗯。”

    这之后再没话说了。

    曲疏月想,他们夫妻交流起工作来,比她跟方行长汇报还省事。

    她拿起床尾凳上,朱阿姨新准备的睡裙,已经过了一遍水,烘出香氛精油的味道。

    等她洗完穿好,才发现这睡裙不对劲,大了一个号。

    穿在曲疏月身上,松垮的掩映着她的身体,幸而领口不算很低。

    她是揪着衣领出来的,生怕不小心掉下去,出丑倒还是小事。

    就怕被他误会成别的意思。

    毕竟,夜深人静,窗帘紧闭,黑色真丝。

    这些字眼组合到一起,难免令人浮想联翩,正经人也会想歪。

    陈涣之背对着她站在露台上,昏淡的夜色,廓出他高而劲瘦的身形。

    他在接一通电话,指尖擎着一支烟,没有点。

    曲疏月听了三四句,讲的是英语,他那把低沉的嗓音下,伦敦腔很正的语调。

    也不知道陈涣之什么时候去伦敦生活过。

    但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曲疏月回过头,很惊悚的认识到一个事实——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

    它摆在更高一阶的地板上,灰白色调的罗马假日床,堆着四个枕头。

    余下的空间,是几个大的樟木柜子,陈列着陈涣之的奖杯,还有一些瓷瓶玉器。

    连一张能睡人的沙发都没有。

    要命。

    难道要让陈涣之睡地上?或者把他赶去别处睡?

    拜托,这是他们陈家,耳目众多。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佣人进来添水倒茶的,让她们看见真的好吗?

    她还没想出辙来,露台上的那顿越洋电话,已经打完了。

    陈涣之走到她身后:“洗完澡了?”

    曲疏月转头看他,迷茫的眼神中无意识的,散发求救的信号。

    陈涣之问:“怎么了?”

    他太熟悉这个目光,每次她有题解不出或是上课没听懂,就会这么看着他。

    焦急的无助里,掺杂一点撒娇的意味,只是她自己不觉察。

    只是陈涣之没有想到,过了九年时间,他还能够再看到这段目光。

    不等到曲疏月说出问题,他插着兜,低下头,莫名其妙的笑了一下。

    曲疏月钳着领口,瞥了他一下:“你在笑什么东西?”

    陈涣之语速飞快:“没有,一些意想不到的瞬间,你有什么事?”

    她注视着他,伸手指了一下床:“你看。”

    “我看到了,没办法,今晚只能这样。”

    曲疏月看了一眼羊绒地毯,眼珠子转了转:“要不然,你将就睡一下地上......”

    陈涣之很理直气壮的:“我的腰不太好,只能睡床。”

    她问:“那你的意思是......我睡地上?”

    陈涣之睨了她一眼:“我记得读高中的时候,你阅读理解一直是满分?”

    “什么意思?”曲疏月蹙起眉问。

    他真是稳如老狗,这种时候了,还有心情打哑谜。

    “刚才我哪一个字说了,要让你今晚睡地上?”

    曲疏月好笑道:“那不睡地上,我去睡浴缸吗?”

    陈涣之微抬下眉:“请问,我们俩同时躺在床上,是犯了哪一项天条吗?”

    “.....倒没有,可是我们昨晚说好的,要分开睡。”

    陈涣之沉默了几秒,像在思考什么艰深的问题,意味深长的看她。

    曲疏月被盯得不自在,她修长的脖颈缩了缩:“干嘛?”

    “哦,没什么。”陈涣之缓缓开口:“我只是很好奇。”

    “好奇什么?”

    “像你这么刻板的作风,是怎么能做好工作的?”

    笑她不懂变通!

    “......睡吧。”

    曲疏月忽的松了手,任由衣领掉下来,破罐破摔的,掀开薄被躺了上去。

    再争下去,不知道陈涣之这张嘴,还要全方位无死角的,阴阳怪气出什么来。

    反正她是不可能睡地上的,谁要为了狗男人委屈自己啊。

    她把被子胡乱一拉,盖住了自己半张脸,露个脚脖子在外面。

    曲疏月换了副凶狠语气:“你把灯关一下。”

    她声音轻软,即便加足了情绪在里面,也如和颜悦色一般。

    陈涣之走到床边,替她扯了扯被角,盖住那双雪白的脚踝。

    曲疏月弓起一点身子,只露出两只眼睛问:“干什么呀?”

    陈涣之说:“你没盖好被子,房间里冷气开得足,小心着凉。”

    “哦。”曲疏月意识到自己不太友善“谢谢。”

    “不客气。”

    陈涣之走到另一侧,踢了鞋,把床头的灯关掉。

    曲疏月一只手紧攥着被角,黑暗里,感受到自己身旁陷下一块。

    那一刻,她心里有一个角落,好像也跟着塌了,潮乎乎的。

    她的侧脸,埋在柔软的枕头里,被压住的耳软骨处,响起巨大震颤的动静。

    是她越来越快的心跳声,闷雷一样砸在她的耳边。

    陈涣之试图扯过一点被子,但被她抓得太紧了。

    他用力拽了拽,一下就把曲疏月手里的一角扯松了,她怅然若失的,在夜里凝视自己空空的手心。

    曲疏月仍背对着他,声如蚊呐:“床只有一张,薄被子也只有一床吗?”

    陈涣之枕着手,疑惑的语气问她:“是啊,我也纳闷,刚才你和朱阿姨在这里,怎么没问她要?”

    ......这倒成她的错了。

    曲疏月瘪了瘪嘴,无言以对。

    她拨弄着身下的床单,又凉又滑的,抓不住。

    房间里很静,没有一点声音发出来,像荒废了百年的山洞。

    因为太过紧张,曲疏月一时半刻睡不着,但这么干躺着又很尴尬。

    她换了一个姿势,转过身体,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

    这是曲疏月的心理医生Jonas教给她的,能快速入眠的方式。

    她闭着眼问:“明天是回门的日子,我们几点出发?”

    陈涣之说:“爷爷肯定一早就等着了,如果你起得来的话,我希望能在九点前出发。”

    他有一把和润的好嗓音,尤其是在黑暗中,看不见那张沉冷淡漠的脸。

    会让人无端端觉得,这个男人温文尔雅,一派好风度。

    但事实相去甚远。

    曲疏月小声说:“我靠自己肯定起不来,但我可以定闹钟。”

    起床这个动作,哪怕二十六年里做了九千多次,她还是不能习惯。

    曲疏月在洗澡前就设好了,八点半起床,也不单是要回娘家的缘故。

    这儿毕竟是他父母的家,第一次在这里住就赖床,太没有礼貌了。

    耳边一道隐约的笑:“您对您个人的定位,还是蛮清晰的。”

    面对陈涣之明里暗里的轻嘲。她说:“每个人都会一些小缺点,这没什么。”

    陈涣之虚心请教,身体往她那边侧了侧:“喔,那什么才有什么呢?”

    曲疏月也转了过来:“一味揪住别人的缺点不放,还肆意嘲笑。”

    两个人的气息猝然撞到了一处。

    陈涣之的鼻腔里,全是她脖颈间散出的青翠香气,也许是堆在旁边的长发上的。

    他深嗅了两下,呼吸不知不觉间急促起来。

    曲疏月比他更早脸红,飞快的转了过去。

    陈涣之轻笑一下:“你说的,每个人都会有一些小缺点,不是吗?”

    拿她的话来堵她的嘴?

    曲疏月滚烫着脸颊,没了再和他斗嘴的心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待陈涣之还要说,她已假装打了个哈欠:“很晚了,我先睡觉了,晚安。”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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