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嚷着睡觉的人,其实困意全无,不过是天聊不下去,找了一句托辞。

    但话是她提的,还不得不装出一副老实样,半天都不敢翻动。

    直到身边的呼吸逐渐匀称,生等陈涣之睡熟了,曲疏月才小心的转了个身。

    天边月挂疏桐,雨后的水雾汽晕湿着散开,曲疏月呼吸又紧又涩,借着一点微薄的光亮,端详他的脸。

    陈涣之睡着的时候,面容轮廓都比白天要温和,不那么有棱有角的。也的确比小时候,添了几分难得的沉稳气。

    她伸出一根指头,轻轻点上他的眉心,从左滑到右,又折回到鼻梁上来。

    曲疏月乐此不疲的,玩着这么个幼稚无聊的把戏,像个孩子。

    身下柔软的床垫托举着她,一颗心也如铺叠在软云上,浮浮荡荡。

    她甚至不知道,后来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也许玩累了。

    还是到了第二天早上,曲疏月发现自己被闷得喘不上来气,整个头都埋在被子里。

    她啊的一声,伸手一扯,大口呼吸新鲜空气的同时,睁开了眼。

    面前昏蒙蒙的光线,有一副劲瘦的身躯从浴室走出来,嘴里叼着一支牙刷。

    陈涣之好笑的看她:“怎么,鸵鸟肯出来了?”

    她腾一下坐起来,一肚子气的揉了揉头发:“你也不帮我扯掉,就看着我埋进被子里去。”

    曲疏月哪儿哪儿都好,唯独在起床这件事上,气特别重。

    陈涣之的性子,也不能够由她随便冤枉。他说:“曲疏月,你起床气不要太重了啊,我帮你扯过的,是你自个儿非要钻进里面。”

    “......哦。”

    她再没话好说了,默默掀开被子下床。

    显然,曲疏月忘了她膝盖上的伤,下来时,那几步道走的别扭极了。

    她忙扶住床尾凳,卷起裤腿,坐下来吹了吹。

    陈涣之走上前,在她面前蹲下,检查了一遍伤口。

    他口里含着泡沫,说话囫囵不清:“没事,一会儿给你上药。”

    曲疏月说:“昨天医生说的时候,我都没注意听,他怎么下医嘱的来着?”

    陈涣之像早就料到:“我听清了,您好好坐着,别乱动就行。”

    话音刚落,他又听见一句得了便宜仍卖乖的哦。

    曲疏月就是这么个人,对自己不感兴趣的所在,第一遍总是不入耳的。

    物理课上她永远都在跑神,时不时的,就要被黄老师拎起来答题。

    她答不出,总是用迫切而焦灼的求助眼神,看向身边的陈涣之。

    不出意外的话,看了他伸过来的纸条,照着念一念,一般她都能平安坐下。

    只不过黄老师火眼金睛,笑着说一句:“疏月,你的枪手很厉害啊。”

    全班人心知肚明的笑起来。曲疏月脸都红了。

    但脸红归红,心却像泡在了蜜罐里,舀起一勺来,甜滋滋的。

    她阅读理解总是接近标准答案的人,想破了头,也只能把诸如此类的状况,称之为明目张胆的偏爱。

    从此,便在陈涣之的身上更加用心思,但事与愿违,人家公子哥儿中意的另有其人。

    这么难堪,叫曲疏月怎么不气?怄都怄死了。

    但她再肯恼火,也不会去指着陈涣之问,我到底哪一点不如李心恬?你说给我听啊。

    打死曲疏月,都做不出来这样自轻自贱的事,她做什么要同别人比来比去?

    她就是她,哪怕陈涣之不喜欢,也不代表李心恬就比她强许多,左不过各花入各眼。

    就算她因此错过了某个关键的良夜,但是,谁又能认真责怪一个小姑娘的自尊心呢?

    曲疏月洗漱完,坐到楼下,朱阿姨招呼她吃早餐。

    陈涣之和她一起下来的,手里提了一袋子外敷药,说:“阿姨,吃饭先等等。”

    曲疏月把裙子掀到大腿上:“你轻点啊。”

    “知道。”

    陈涣之坐在榻边,用药棉蘸了碘伏,先给她擦拭一遍。

    大部分伤痕都已经交了口,不像昨天似的,看起来血肉模糊得吓人。

    曲疏月有点担心:“等愈合之后,应该不会留疤吧。”

    她刚预定了几条短裙,都已经在店里由设计师量了尺寸,明年春天才到货的。这种高定裙的时间一般都比较长,基本都要跨季。

    陈涣之说:“注意忌口的话,不会的。”

    她又问:“啊,那都有什么不能吃?”

    他仔细给她抹着药膏,还得一边答她的问,抬眼时用了三四分力:“你就从来没摔过跤?”

    曲疏月:“......摔过,忘了。”

    陈涣之叹声气,还是一样样告诉她:“不能喝酒,不要吃生冷的食物,还有一些发物。”

    曲疏月本来还想问,发物具体有哪些?但看陈涣之那个样,又把嘴闭上了。

    上完药,陈涣之扶她到餐桌边,两头摆着软烂的瘦肉粥。

    曲疏月撇开他坐下:“不用扶,我走慢一点,自己能行。”

    朱阿姨把各色小菜铺开,捎带交代上一声:“涣之,夫人让我提醒你,中午要去祝家喝喜酒,他家小孙子百天。”

    陈涣之搅着勺子,点下头:“好,我没忘。”

    曲疏月吃了一口粥,抬头望一眼他:“是你爸那位老上级?”

    对面喝汤的人,闷声不响的,缓慢点一下头,又伸筷子去夹苔菜。

    祝家在京中盘踞许多年,势力盘根错节,子孙四代,为官的、经商的都不在少数。

    他家小金孙百天,想必也不会造太广的声势,这么点岁数的孩子,再大又能又多大的搞头?

    不过是借了这个因由,摆上几桌客酒,紧着大人的交际往来。

    那么能到场的人,不是祝家历来看重的,就是着意拉拢的对象。

    陈绍任如今还在任上,要避嫌,遮捂着不肯去,全把人情担儿子肩上。

    她是陈涣之的太太,这样大的场合,不好丢给他一人应付,总归要露一面。

    曲疏月问:“那我是不是也得去?”

    他浑不在意的:“你要是不愿去,我就说你在家里养伤,没关系。”

    她手上捏了勺柄,低着头,半天没说话。

    摔伤这样的理由说出去,会惹出多少是非来?搞不好,引得一帮人特意来瞧她。

    本来她嫁给陈涣之,就已经有不少人私下里议论,说她今非昔比了。

    上回曲疏月回家,听她小姑姑模仿起来,那语气,怎么听都觉得酸倒牙。

    要再托大不肯去,那起子人嘴皮子上下一碰,不知道又要编排出些什么。

    光是想想,就觉得烦透了,不如过去了事。

    曲疏月默了默,说:“不用,我乐意去。膝盖不要紧,走慢一点就好了。”

    陈涣之嗯了一声。仿佛这件事本身,就不值得商量来讨论去。

    这倒是事实,祝家的权势地位远在曲家之上,但和陈家还差了一截。

    她平日里,听爷爷筹划人情世故惯了,听见姓祝的,连曲慕白都得打叠起精神,久而久之,曲疏月也对他们家,有了层道不明的敬怕在。

    但陈涣之不用。他从来就不必特意给谁面子。

    吃完饭,陈涣之就去了他书房里忙,埋头在图纸堆里,一直到房门被敲出三声响。

    书房是有很强私人属性的地盘。一般来说,他关上门独自在内时,曲疏月从不会来打扰。

    他抬头看了眼时间,快开宴了,他太太是来提醒他的。

    陈涣之关上电脑,站起身走出来,打开门时,眼前陡然一亮。

    曲疏月换了件纱质的白绸长裙,一字领的样式,她的头发绾起来,精致的锁骨上盛着串珍珠项链。

    她捏着裙摆,稍稍歪斜了一下上半身,那副纯然模样,宛如枝头欲坠的白玉兰。

    曲疏月歉疚的笑:“呃,到时间了好像。”

    像是有点抱歉打扰到他。

    陈涣之注视着她,喉结微滚:“好,走吧。”

    祝家的园子在京市的东城,旁边是一座王府,汉白玉的西洋门上挂了牌子,一道铁栅栏的窗口,进去参观要买票。

    祝弘文结婚时,曲疏月人还在国外,并未随爷爷来祝贺。今天这一趟,算头一遭过门送礼,以陈家儿媳妇的身份。

    暨叔把车开到园门口,在两对敦厚沉实的威武石狮子旁,陈涣之先下了车。

    他利落系好西服的尾扣,打开车门,朝里伸出一只手给疏月。

    她把手放在他掌心里,很快就被牢牢握住,借着他的力道走下来。

    两扇红漆门大开着,隔着一方色泽苍翠的太湖石,听见里头丝竹之声。

    曲疏月挽着他,提了裙摆走上台阶时,一瞥眼,瞧见陈涣之领带松了。

    她停下来,拽了拽他的手臂,陈涣之回头,也没说一句话,就看着她。

    庭院内站着几个公子哥儿,就这么远远的,看着这两口子对视几秒后,曲疏月盈盈笑着,伸手给他理好了领带。

    她缩回手,平直的垂落,怨怪了句:“出门那会儿,你是怎么系的?”

    陈涣之挪开目光,轻咳一下:“我随手打的,不是你一再提醒我,赶时间嘛。”

    那当中有几个是刚从国外回来的,和陈涣之从小在一个院儿里长大。

    只是没赶上吃杯喜酒,因而并不认得新娘子,有的甚至不晓得他结了婚。

    沈宗良手里擎支烟,眉眼被白雾朦胧罩着,笑起来不似凡人:“涣之都结婚了?”

    还是唐纳言做足了礼,风度翩翩的,向众人介绍了一番:“这是曲家的大小姐,疏月,现在是涣之的太太。”

    唐沈两家历来是风头盛的,和声名鼎沸的陈家不相上下,大院里从来分不出高低。

    陈涣之再目中无人,也不敢在他们两个面前拿大,微微点头致意。

    这二位教养极好,也不跟其他人似的,一味在外面胡来。

    这几年,曲疏月也只在这样正式的席面上,恭敬和他们打过两个简单的招呼。

    今天也不例外,知道他们哥儿几个有话要说,曲疏月笑着让了让:“我先去看看宝宝。”

    陈涣之点头,嘱咐说:“礼都带上了吗?”

    曲疏月说带了,再朝他们略一欠身,穿过八角门走了。

    等人离开,沈宗良才给陈涣之打发了支烟:“好一个曲小姐啊。”

    弯弯曲曲,九转回肠的柔婉,像眼前这汪池水。

    陈涣之接了,又借了沈宗良的火点燃,偏头吸上一口。

    他缓缓朝外侧吐个烟圈:“我听说,过了年,宗良哥就要去江城了。”

    “江城是个好地方,老爷子做过一阵子父母官。”沈宗良吁了口烟,一身轻松,不像个快赴任的模样: “这不,趁着我人还在京中,什么场合都愿意差遣我。”

    唐纳言知道他那点心思,故意点了一句:“怕不是因为沈伯父待过吧。”

    陈涣之虽从不多话,但对身边这些哥们儿心中陈年的旧疾,也有五六分的数。

    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个董西萤,多少年了他都放不下。

    沈宗良微勾了下唇角,笑着向唐纳言道:“小齐是不是回国来了?”

    陈涣之听的一愣,旋即失笑:“这有些人,是一点亏都吃不得!”

    唐纳言手里夹了烟,眉目清隽的站着,水光粼粼间,神情并无半分变化。

    他永远是一副宁静而镇定的样子。哪怕此刻谈起的,是正和他别苗头的妹妹,他爱而不得的具象。

    唐纳言淡笑一下:“回来了,我爸妈张罗她相亲呢,忙得很。”

    这下真捅他心窝子了。

    沈宗良不好再说,把话题引到陈涣之身上:“还是涣之好,年轻轻的就结婚了,省了多少事。”

    不料,新郎官也一副有苦难言的样,深吁了一口烟:“哪就那么容易了。”

    唐纳言闻言抬头,问起缘由来:“怎么,曲院长家的大孙女,涵养好是出了名的,还不合你的意?”

    陈涣之略仰起下巴,望见湛蓝天边咕咕唧唧的,飞过一群家养的白鸽。

    他笑得奇怪:“她就是涵养太好了。”

    她就是涵养太好,从来不肯说一句半句的是非,让人永远不知道,她心里都在悄悄琢磨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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