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涣之单手扶着方向盘,在后视镜里看她一眼:“坐后面干嘛?”

    “我怕你。”曲疏月不看他,眼睛盯着窗外倒退的树影:“一会儿火要发到我身上来。”

    他开得很快,一只手架在车窗边:“你加完班也不给我个信,要不是我眼巴巴在楼下等到这时候,你估计就要和顾闻道回家了。”

    “我和他又不住在一起。”曲疏月莫名佩服他的语言逻辑,好笑道:“你这话是怎么说出来的?”

    陈涣之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很不高兴,不高兴看见你同他那么亲热。”

    “那你也不该当着别人的面就那么冷漠。”曲疏月软声申斥他:“这是很没有礼貌的社交,也是很让人为难的行径。”

    陈涣之定了两秒钟的神,开口时退了一步:“好好好,就算是我刚才甩了脸子,我不对。那你呢?”

    曲疏月扭头去质问他:“我怎么了?路上碰到个朋友,连话也不能说了吗?”

    “曲疏月,你们那是说话啊?”陈涣之重重拍了一下方向盘:“他都动上手了!”

    她被噎了一下,电闪雷鸣地惊觉,这个举动是不是越界了,就值得他这样?

    曲疏月没心思再说话,更不想吵架了,沉默了一路。

    各自都在自己的桎梏乃至禁锢里走不出来,再说下去,也只是一场激烈的价值观的碰撞,只有把彼此都推远的份。

    陈涣之开了点车窗,开车的间隙点了根烟,架在窗边吸着。

    他悄悄的,看了好几眼曲疏月,一脸的冷静不作声。

    等到回了家,曲疏月率先一步下去,没有等他。

    陈涣之靠在车边,抽完手里的烟才上楼,李董一个电话,又叫他不得不进了书房。

    等忙完出来,曲疏月早已拉灯睡下了。

    真睡还是假睡不知道,陈涣之也没有心情去分辨,更不敢冒这个大不韪,伸手去咯吱一下曲小姐。

    她真会跳起来骂他是个不要脸皮的无赖。

    陈涣之洗完澡,慢腾腾的,瞧着身边的动静往下躺,不敢发出太大的响儿。

    原本打算的,是第二天早上起来,给她做一顿丰盛对胃口的早餐,慢慢吃着就把话说了。

    他没什么给女孩子道歉,哄人高兴的经验,捏着太阳穴不睡,睁大眼翻了半夜的帖子,势必要在三个回合内,把曲疏月的这口怨气消了。

    被冷落的滋味不好受,睡前不和她深入交流也不好受,总之哪里都不舒服。

    但陈涣之没有想到,曲疏月跟他怄气,竟然能起得那么早。

    她真是薛定谔的作息规律。起不来的时候,磨磨蹭蹭,到下午一两点都叫不醒。

    这一大早的,鸡都还没打鸣呢,她倒是先去机场了。

    陈涣之也没心情做劳什子早饭了,冷沉着眉眼洗漱完,囫囵套上西装就出门去上班。

    进电梯时碰见李牧野,老上级体恤里十足关心关切的口吻:“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了。”

    他插在口袋里手拿出来,指了指自己:“很明显吗?”

    李牧野点头,往仪容镜前卯了卯嘴:“自己照照,顶着一脑门子官司呢。”

    “让您笑话,昨天没收住脾气,吵了两句嘴,惹太太不高兴了。”陈涣之闲话起来。

    李牧野笑说:“我听说陈总工昨天什么事也没有,还是在办公室里坐到了半夜,就为了等太太下班好接她。这不是挺好一件事吗?怎么还闹翻腔了?”

    陈涣之摆摆手:“别提了,接人的时候撞见点别的事,我没管住自己。”

    他是李牧野亲自带的人,深知这小子是个什么气性,荣华场里纵养出的富贵公子,哪怕做了这么多年的学问,身上压了陈家二十多年的仁孝教育,也还是个疏狂落拓的秉性。

    这还是第一回,李牧野从他的嘴里听到类似于自责嗟怨的字眼。这么久了,他也只听过陈涣之一味问别人责的,何尝有把过错大包大揽下来的时候?

    李牧野带了点探究心:“我先前以为,你和曲家的丫头结婚,是听从你家老爷子的。现在看来又不像了。”

    “是我自己要娶她。”陈涣之老实大方地承认:“不过拖赖了爷爷的虚名,要不然她哪里肯呢?”

    听得李牧野哈哈笑起来,指着他说:“那就说得通了,你也欠个人好好调停你。”

    陈涣之无奈地摇头:“她很会的,从高中的时候起,我就每天在猜她的心思,结婚了还在猜。”

    叮的一下,电梯应声开了,李牧野说:“揣摩太太的心思,是每个男人的基本功课,慢慢练吧。”

    //

    十点半起飞的航班,曲疏月八点就到了机场,不疾不徐地吃了一碗馄饨。

    她还从没有给自己留过这么富裕的空档,往日里都是掐着点过安检,走路得小跑才能赶上。

    和她同行的四五个同事,都哈欠连天地坐下,拿起调羹问:“疏月,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啦?”

    曲疏月翻着手机说:“我定错闹钟了,反正醒都醒了,干脆先来机场等你们。”

    新调到综合部的王晓琦问:“疏月姐,怎么没有看见骆行长呀?”

    曲疏月说:“噢,骆行和我们不一趟航班。”

    旁边的涂明哲敲了下她脑袋:“想什么呢?骆行还会坐在这里和你一起吃东西啊?你能吃得下吗?”

    “也不是。”曲疏月替骆行描补解释两句:“他昨天先带着审计部的人过去了,有别的事要办。”

    王晓琦第一次出这样的差,什么都新鲜,什么都想问个一清二楚。

    又觉得曲疏月虽然挂着副主任的职衔,但人很温和,从来都不摆上级的臭架子,在办公室里坐着,不论多忙,都是一副安逸自若的样子,说话不慢也不快的,语调温柔而坚定。

    她又好奇地朝曲疏月:“审计部的人也先过去了?骆行长亲自带队?”

    曲疏月给她拧开一瓶水:“审计部是独立在我们之外的,他们有他们自己的一套制度。”

    话里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了,不该过问的事情就不要问。就不知道小姑娘听懂了没有。

    一旁吃完了的涂明哲倒很明白:“告诉你干行政工作的两点忌讳啊。一,不要过度追问领导的行踪;二,做好自己分内的事,除此之外都别打听。”

    王晓琦瘪瘪嘴:“好吧,不问就不问嘛。”

    曲疏月在飞机上睡了一觉,抵达江城时,已经快到下午一点。

    江城靠南,气温比京市要高几度,曲疏月坐在车上,看见这边的小姑娘已经迫不及待换上了短裙,在正午的日头下晃成百合卷曲花边的弧度,极有观赏性。

    王晓琦抱着包坐在中间:“疏月姐,我们现在去酒店吗?”

    “嗯,先放下行李,换上行服去分行开会。”曲疏月说。

    王晓琦又问:“那我们晚上吃什么?这里有什么好吃的吗?”

    涂明哲被她吵得皱眉,笑说:“晓琦身上还有股大学生的清澈,你可不是来吃饭的啊。”

    曲疏月笑:“她第一趟嘛。你第一次出差的时候,还不是缠着于主任问东问西,人家也没有嫌你这么样闹。”

    “就是就是。”王晓琦有曲主任撑腰,气焰立涨:“我也没有问很多。”

    他们在出差审批单上,申请的是三个标间,正好两女四男。

    于主任审核的时候,问曲疏月说:“你的职级是可以订单间的,怎么也和他们一起?”

    曲疏月说:“没事,我自己住的话,晓琦就落了单,又得多订一个房间。给行里省点经费吧。”

    辛美琪在旁边替老主任说:“嗯,蛮好。小曲这么大的格局,可以接您的班了。”

    曲疏月从行李箱里拿出熨好的行服换上,头发梳了个低髻盘在脑后。

    出门前,她伸手绑紧了王晓琦的领花:“好了,走吧。”

    男人打扮起来快,其他四个人早已经在大厅里等她们。

    “车来了吗?”曲疏月出电梯时问。

    涂明哲指了下外面:“是那个吧?车把手下面贴着我们行的标志。”

    曲疏月认出那是当地分行综合部丰总的车子。她点头:“是,我们一起过去。”

    丰瑛四十岁上下,在分行干了有十五年,是个老革命了。人漂亮,办事利落稳当都还不算,关键是和前后几任行长都处得来,处得好。这一点是最难得的。

    快到门口时,曲疏月先伸出一双手问候:“丰总,还要您亲自来接。”

    她握紧了递过来的热情:“再怎么也不能怠慢钦差嘛,这几天手下留情啊。”

    曲疏月说着哪里,领着几个人上了车。

    其实她也忐忑,本来这桩差事是于主任的,但他就快退下来,手头上一大堆材料要报,自顾不暇。

    也是奔着锻炼培养下一任,才改了指派她来。曲疏月头一回挑重担,心里头的惶然和新奇不会亚于晓琦。

    只是她镇定惯了,不会使这些软弱的情绪外露。

    不过说起来,好像能叫她性格里失控的因素跑出来的,也就只有陈涣之了。

    想到那个冤家,曲疏月沉默着叹了一声,真真是个霸王脾气。

    分行营业部的大堂经理是个新招的,刚过实习期,看见丰总带着一行人走过旋转门,她笑着问好:“丰总。”

    丰瑛抬手示意,朝着女大堂半开玩笑:“这是总行的小曲主任,不认识啊?”

    大堂立马点头致歉:“不好意思,我刚来,曲主任好。”

    曲疏月被弄得微微红脸:“你好。没关系的,别放在心上。”

    女大堂看清她的脸后,恍然大悟:“喔!那个金融知识万里行的宣传片,是不是就是曲主任拍的?全行的电视都天天放的。”

    丰瑛满意地笑:“就是她呀,现在见到真佛了吧?”

    “见到了见到了。”那位大堂经理连连点头:“真人比视频里要漂亮得多。”

    讲老实话,曲疏月不太喜欢这样毫无边际的奉承,不管是不是真心的,多少总是沾了职权上的光。

    但她也不能对人家讲,废话少说,一会儿检查起来,该记录的不足还是照样记录,照样扣违规积分。

    这是陈涣之对待世界的方式,不是她的。他是铁板一块,曲疏月不是。

    曲疏月晃了晃头,她觉得自己的脑回路出问题了,怎么样样不起眼的事情都能和陈涣之扯上关系?

    她有这么想他吗?曲疏月低头时,悄然一噘嘴,才没有呢。

    那个素质不详,叫人下不来台的自大狂,谁要想他。

    检查部署会议开了一个下午,大半的辰光都是审计部的人在发言,他们的内容比较多。

    比如去年全年的信贷材料,包括对公条线和个人条线的。再比如开门红期间下拨的费用,计财部全年的报销单,全分行中层员工的征信等等。

    条条款款的派下来,听得曲疏月都替他们捏了一把汗,她看见对面的丰瑛也是秀眉微蹙,不知道心里在计较些什么,但肯定不会轻松。

    会后,曲疏月单独跟丰瑛交代了几件事,让她把材料都准备好,免得明天临时翻柜子找东西,耽误大家的时间。

    她拎着包,路过闵行长那间办公室时,被骆行长叫住,让她一块儿去吃饭。

    曲疏月笑着应了,第一天免不掉的,该咽的酒还得往里咽,否则就叫拿大,不给面子。

    好在丰瑛是个体面又齐全的人,她们事先没有商量好,但却在桌上默契地替彼此挡酒,周旋在一桌男性领导的身边。

    这也是为什么曲疏月一直觉得,要想彻底改变这种充斥性别笑话的酒局文化,核心乃至有话语权的座椅上,就必须有女性的位置。

    靠男领导是绝对做不出这种变革的,他们也体会不了女职员的困境。

    曲疏月从望江阁出来,坐丰瑛的车回酒店,路上接到莉娜的电话。

    她说:“月月,你还没有忙完啊?什么时候来见我。”

    曲疏月说:“今天肯定不行了,明天还有一天的工作呢,周五晚上好吗?”

    余莉娜知道她这人责任心重。她趴在床上,只好说:“那行吧,周五我去接你。”

    “当然啦,你个地头蛇还让我打车啊,跟你翻脸的。”曲疏月点点头。

    余莉娜趴在床上,拈起一片灯芯糕往嘴里送,含混不清地说:“那是必须的,场子都给你安排好了。”

    曲疏月不疑有他,觉得顶多也就是吃饭逛街:“都可以。你嘴里吧唧吧唧的,大晚上吃东西啊?”

    “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总觉得饿。”余莉娜说:“这个灯芯糕真好吃,我家新来的厨子做的,你要尝尝吗?”

    曲疏月严词拒绝:“我不吃,你也少吃点碳水。”

    她人刚到酒店,包里的手机就震动了两下。

    曲疏月拿起来看,是陈涣之给她发的一条微信。

    zh:「一整天都不找我说句话吗?怎么忍的,戒过毒?」

    她飞快地打出两个字:「戒过。」

    那边像时刻在等着一样,迅速发过来一条:「很好,这种闷热的春雨天,就需要你这样冷冰冰的态度。」

    街边枯黄的梧桐叶被晚风吹拂着,从枝头飘下来,曲疏月站在车来人往的街头,蓦地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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