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泽被导师通知要去理塘做田野调查的时候,她人正在酒吧和一个长得像石原里美,外号“十元”的妹子喝酒。

    她喝玛格丽特,妹子喝莫吉托,配合正在播放的《Almost lover》,生生喝出了失恋姐妹花的感觉。

    最后一口和杯子见底的间隙,电话在桌上接连响了两遍,第一遍虚晃一下,挂了,第二遍又响的时候井泽故意撂着,等好久才拿起手机。

    来电人名字——人间温暖张老师,也是井泽的博士生导师。

    她拍拍十元妹子肩膀,“接个电话,等我。”

    酒吧声音吵杂,她起身到外面接。

    “张导,晚上好。”

    “小井,在学校吗?”

    “宿舍楼下呢。”

    撒谎对井泽来说简直信手拈来,她边说边往酒吧后巷走。

    “学校拨了一笔田野赞助基金。”

    “校长大发慈悲啦?”

    张老师“咳咳”两声,“我在校长办公室。”

    “校长好人一生平安。”

    “行,别贫了,有两个田野调查的专题,一个去理塘,一个去藏北。”

    “让我选吗?”

    “你可以选。”

    听不听是我的事。

    井泽特别了解她这个导师,她扶着额头故作沉思地想了想,说:“我去藏北。”

    “行,那就理塘了,回去准备准备,过几天出发。”

    果不其然。

    挂断电话,井泽没着急回去,而是蹲在路灯下点了根烟,催命一样吸了两三口后弹到墙上,火星四溅如火树银花般,顷刻后又熄灭。

    她笑着弯腰捡起来,返回酒吧。

    ......

    原本井泽的位置现在坐着一个男人,正在调戏十元妹子,要是妹子乐意还好,看那表情就知道很勉强。

    井泽走过去,五指攥拳拎起他,“哪来的回哪去!”

    她身高一米七二,男人和她差不多高,人类学专业的井泽最擅长观察和分析别人,这种局面,她在气势上已经赢了。

    两相对视,男人刚才盯着十元色眯眯的眼神转移到井泽身上,“这位姑娘更性感诶!”

    “我是les,谢谢。”,井泽的高跟鞋一颠一颠,踩着大理石地面,超短裙下的两条腿白腻晃眼。

    她说话时捏着手里烟盒,手腕动脉处纹的藏语六字真言在灯红酒绿下自肃自省。

    男人被噎得够呛,灰溜溜走了。

    “长得不行。”,井泽坐下,望着男人瘦弱的背影,认真点评。

    “就是,要长得帅我还不马上从了啊。”

    井泽举起免费赠送的苏打水,两人碰杯,插科打诨,笑得春光灿烂。

    十元妹子是井泽的驴友,一年前,两人在拉萨旅行时相识,因为住同城,偶尔出来喝酒聊天。

    “你真是les啊?怎么没见过你女朋友呢?”

    “死了。”

    眼里是汹涌的浪,表面是轻淡的云,井泽回答时就是这种状态。

    她的初恋是个很混的假小子,很多年前两人上高中的时候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地下情,高中没念完假小子就出车祸死了......

    从那以后,井泽没再交往过任何女性恋人。

    见十元张着嘴,有些不可置信又心疼的模样,井泽笑得轻松,“我现在是钢铁直女,就喜欢纯爷们儿。”

    “那也没见你提过男朋友啊。”

    井泽双臂交叉,斜眼看十元。

    她支支吾吾,“我说错话啦......”

    “你觉得我乖吗?”

    十元虽然有点儿懵,还是第一时间摇头,“不乖,你都叛逆到骨子里了。”

    “还行,有心理准备就好。”

    井泽低头,摩挲着手指,视线落在手腕的六字真言上,说:“我没有男朋友,只有情人。”

    最少时一个,最多时三个,而现在,是零。

    空窗期快一年了,自从读博开始计算,朋友偶尔问候感情生活,她说一心扎在学业上,没时间谈恋爱,朋友直接拆穿,“你是找不到吸引你的人了吧?”

    凡夫俗子,富家子弟,井泽都尝试过,却好景不长,再找,可能就得去遥远边陲里寻那种看破红尘的世外隐者,敲敲木鱼,诵诵佛经,相遇时感慨一句“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作为最初的开始,和最后的结束。

    手指定格,井泽嘟嘴吹了口气,像是吹走如烟往事。

    “你啊。”,十元摇摇头,“快放暑假了,不回家吗?”

    “回去也是吵架,回去干嘛。”

    井泽和妈妈关系不好是朋友圈里人尽皆知的事,不能见面,一见面就吵,以前她爸还经常在中间调和,自从调去吉布提做工程,这几年他鲜少回国,爱莫能助。

    “要不我们去玩吧,正好我年假还没休呢。”

    “玩不了了。”,井泽面前闪现张导的络腮胡子,万念俱灰,“我要去四川做个田野调查。”

    “四川哪里?”

    “理塘。”

    井泽说完走去吧台,又要了杯酒。

    ......

    五天后,成都双流机场。

    一黑一绿两个行李箱在井泽左右立着,像双煞保镖,上面由机场工作人员贴的纸条好似“封印”一般,一旦揭下来,里面的东西就会瞬间挤爆。

    前来接机的是井泽的一个同门师兄,他刚好要从成都开车去理塘办事,顺路稍她一程。

    电话联系完,井泽在停车场找到人,简单寒暄后坐车离开机场。

    “毕业两年了,没想到张导还这么照顾我,给我安排一个美上天的师妹。”

    井泽礼貌回应,“师兄过奖了。”

    “不过不过,绝对是美女。”

    师兄是标标准准四川人,个子虽然不高,但长得浓眉大眼,很正气。

    “咱们明天一早出发,开车大概八个小时,期间遇到的景点你要想玩的话就下来看看,耽误不了太长时间。”

    “不用,直接开到目的地吧。”

    井泽去年在西藏日喀则待了一个多月,对藏区已经很熟悉了,来之前她和当地一个做文化展厅的负责人联系好,因为他们跟学校有学术上的合作,所以负责人特地帮她找了一位藏语翻译,方便展开调查,据说还是当地有名的大学生。

    虽然这些年社会在不断进步,但倒退回那个年代,藏族同胞的受教育程度远不及其他,所以能培养出一个大学生非常不易。

    “那好,听你的意愿,我这边好说。”,师兄开车慢悠悠,让日常毛躁的井泽有点着急。

    “谢谢师兄。”

    张导掐着井泽的命脉,她再任性也不敢对师长不敬。

    ......

    在师兄家附近随便找了个酒店对付一宿,第二天早上,井泽五点就起床,收拾完准备出发。

    在自律方面,她一向不需要别人敦促。

    师兄六点半到楼下,俩人连早餐都没顾上吃,打包了麦当劳,路上解决。

    “小井多大呀?”,十字路口等红灯的间隙,师兄边吃汉堡边问。

    “二十五。”

    “年轻真好。”

    “毕业真好。”

    师兄差点儿笑呛,“你这姑娘真会聊天。”

    “都是张导带出来的嘛。”

    “这话一定给你转达。”

    井泽喝了口豆浆,闻着豆子的香气,突然对这次田野调查没那么抗拒了,她想看看,甘孜藏区的人和西藏有什么不同。

    来之前她没做多少功课,只买了调查要用的工具,换了新的录音笔,带密码的笔记本,深绿色的荧光笔,以及铅笔,除此之外还有几本书,《藏传佛教寺院考古》、《西藏的神灵与鬼怪》、《中国民族史纲要》

    书单是张导开的,她负责执行采买和阅读,抽空还得和他老人家交流读书心得与体会......

    张导原话:“你不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不够努力还不虚心,这次你好好做,做不好就别回来了。”

    井泽听到这话时下意识怀疑,以张导的高标准,自己会不会就此驻扎,百年以后墓志铭上刻着:“理塘人——井泽。”

    有肉吃有酒喝的话,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剩下的就是生活用品,因为理塘海拔在四千米左右,她基本带的都是长袖及秋冬保暖衣物,毕竟要待段时间,而且那里气温确实低。

    ......

    这趟出行很顺利,天气好,路上风景像加了天然滤镜一样,翻倍迷醉着过往行者。

    偶尔能看到骑行的人,虽然之前在青藏线见过好多,但井泽还是禁不住多看两眼。

    后半段睡了会儿,她也没敢深睡,怕师兄一个人开车无聊,感觉睡了半个小时,可睁眼发现只有十分钟。

    “咱们快到了。”,师兄看着一脸困倦的井泽,说。

    “好。”

    井泽抻了个懒腰,摇下车窗趴在上面,318国道的清风拂面而来,让她瞬间清醒了。

    “我明天办完事还要返回成都,接下来靠你自己了哈。”

    “没事。”

    井泽最不怕的就是孤独,最享受的,也是孤独。

    她曾经一个人坐火车,从上海到拉萨,四十几个小时里,讲过的话不超过十句,其中还包括出站时的一句喃喃自语:“他妈的可算到了。”

    当时乘务员闻话特意看了一眼,她呵呵一笑,离开月台。

    下午三点半,车子驶进理塘县城的东城门,城门下方还有醒目的六个大字:“世界高城理塘。”

    确实很高,井泽能感到呼吸间氧气的匮乏,让她头有些微微的胀痛。

    一路过来,井泽看到县城道路两排整齐的路灯,马路笔直干净,街上人不多。

    理塘在藏语里是“平坦如铜镜的草坝”,一如她看到的那样。

    “我直接送你去文化展厅就行吧。”

    “嗯。”,井泽开始收拾东西,把帽子和墨镜戴上,只露出挺直的鼻梁和鲜红的嘴唇。

    掏出手机,确认一遍形象尚可,她给展厅负责人打电话,说自己快到了。

    “我在外面,稍晚一点回去,我让翻译出去迎你哈,稍等。”

    负责人是井泽遇到过态度最好的对接方,不知道那个翻译会怎么样。

    在展厅门口停好车,师兄帮井泽拿下行李箱,又叮嘱了几句才走。

    下午,阳光西移照在周边清一色的藏式建筑屋顶,头上唯一的一朵云彩随风飘动,井泽视线跟过去,偏斜三十度后,落在对面走过来的男人头顶。

    他上身穿着单层的薄款黄色藏袍,下身黑色裤子沾满灰土,与脏兮兮的一身相比,是他清澈的眸子,以及和其他男人相比略长的黑发。

    “你好,井泽是吗?”

    普通话很标准,声音是那种慢悠悠的低沉。

    一阵风吹过来,卷起他耳边的碎发,井泽死死盯着他腰间的乌朵,记忆碎片从四面八方涌现,错乱拼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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