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井泽没回话,男人上前两步,但没靠近,隔着两米的样子,又问了一遍,“井泽小姐是吗?”

    拉近的距离,一米七二的井泽感受不到身高压力,只是微微抬头就能看到,但目测男人至少比她高出十厘米左右。

    “我是。”

    井泽终于回应,让男人松了口气,他顶着炽烈的阳光,眯了眯眼,说:“我叫“噶甲尔-达瓦”,是你的翻译,你可以叫我达瓦。”

    咬字清晰,没有什么口音,这种普通话级别,在藏区绝对算得上甲等,井泽想起他的大学生身份,看来读书多的好处彰显出来了。

    “你好,达瓦。”,井泽摘下墨镜,伸手。

    和周遭的一切相比,井泽格格不入,除了她白净的面容,高挑的个头,还有属于现代化城市的气息。

    达瓦显然不太自在,他半低着头,手要伸不伸,吱唔着,“脏了。”

    井泽没动,保持一个姿势。

    右手在藏袍上蹭了好几下,达瓦终于伸过去。

    宽厚,温热,掌心有茧,剐蹭井泽的手掌,带着细碎的痒。

    两只手握上又飞速分开,达瓦转而去拿井泽的行李箱,一手一个,说:“跟我来。”

    “谢谢。”

    藏袍转身时,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藏香味道,唤起心底的些许虔诚。

    ......

    踩着水泥路上的沙石颗粒,从胡同穿过,在一处干净的院落前达瓦停住脚。

    “到了,最近展厅在重修,有点儿乱。”

    重修?那来得还真巧。

    井泽随他走进去,看到正在修整的屋顶,旁边,五彩经幡随风飘扬,西南风向。

    院子里堆着砖块和木头,没什么下脚处,和干净规整的大门相比,里面确实乱了些。

    “你在修屋顶吗?”

    虽然看到施工现场,却没见着一个工人,再联想达瓦裤子上的灰土,井泽本能猜测。

    “嗯,我是这儿的工作人员。”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展厅负责人说给她找了个翻译呢,敢情是从自己手下抽调的。

    主业修屋顶,副业做翻译,神奇......

    进到展厅旁边的二层楼藏式房子,木质楼梯散发着油质的光泽,达瓦先拿一个行李箱上去,回来刚要取第二个的时候井泽已经拎着箱子爬到一半了。

    “我来。”,他接过去,手腕攥紧,挽起的袖口露出一小截手臂,青筋爆出。

    这是一个荷尔蒙格外强烈的男人,井泽初步定义。

    .......

    二楼最里头的一个房间,达瓦把行李放在门口,说:“这是负责人给你安排的房间,展厅这几天暂时关闭,没游客。”

    屋里只有一张床,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井泽怀疑这张床还是临时搬过来凑数的......

    “你先休息,我去干活了,有事就到院里找我。”

    达瓦刚要走,井泽“诶”了一声,伸手拽他,没成想拽住了他腰间的乌朵。

    一瞬间,两人都僵了,定在原地。

    高原紫外线强烈,达瓦的肤色看着比在平原生活的人黑很多,但又不是那种脏兮兮的黑,反而让人觉得很干净,尤其是那双眼睛。

    “你还有事吗?”

    “没事。”

    井泽松手,达瓦飞快转身下楼去了。

    ......

    回到屋里,井泽坐到床上,听见“嘎吱”一声,床垫有点儿硬,没有床单,就是那种最简易的单人木质床,她来不及思考其他,满脑子都是达瓦那条乌朵。

    所谓的“乌朵”,就是藏民的护牧利器,也算是一种吉祥物吧,它由牦牛鬃毛搓捻成的粗毛线编织成毛辫,毛辫上端有一个直径为三寸的套环,使用时将套环套在中指上,中间编一块巴掌大的椭圆形乌梯,用来放石块。

    乌朵大多是黑白色,也有其他颜色的,之前在拉萨的时候,井泽跟一个藏族朋友学过几天,谈不上打得好,刚入门而已。

    而玩得溜的藏族朋友能打出几十丈,甚至上百丈。

    井泽回想之前在拉萨的经历,她掏出手机,发微信给十元。

    “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咱俩在大昭寺前的广场,我要买一个藏族男人的乌朵?”

    十元马上回过来,“记得啊,那个藏族人长得很帅,野性十足,不过具体模样我有些记不清了,怎么了?”

    “我就记得他的乌朵辫得很漂亮。”

    “你心思全在那辫子上面,哪能记住人家长得怎么样嘛。”

    十元管井泽喜欢的乌朵叫“辫子......”

    井泽又想了想,确实是这么回事儿,当时两人还没从大昭寺出来,她在人群中一眼相中了那条乌朵,一路追出去,问男人能不能卖给她,结果男人只回了两个字:“不卖”,然后人就走了。

    所以那个在拉萨的男人怎么跑理塘来了?还是井泽认错了人?

    她没心思收拾东西,拎着保温杯下楼。

    ......

    掀开藏式图案门帘,井泽在院里扫视一圈,没看到人,转过头斜眼往上望,终于找见了达瓦。

    他站在屋顶上来回踱步,好像在思考什么。

    井泽在门口的台阶坐下,手里攥着保温杯,没打扰他。

    达瓦走到一头,又转回来的时候终于注意到下面多了个人,他停下来,视线俯视。

    井泽显然一愣,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有事吗?”,声音仿佛从天上降落,如羽毛般轻盈。

    “你忙你的。”

    达瓦点点头,有点木讷的脸毫无表情,或者说从见面开始,井泽从他脸上就没见过什么反差,最多是眉头皱皱,不苟言笑。

    从梯/子爬下来,达瓦在门口的洗手池旁洗了几下手,擦干后走到井泽跟前,“我去给你接杯热水。”

    正好她保温杯空了。

    “谢谢。”

    递过去的时候达瓦忽然停顿,改变了主意,“要喝甜茶吗?”

    “有吗?”,井泽眼里放光,连一向说话的冷淡语气都轻快不少,她对藏族甜茶简直爱到骨子里,比奶茶好喝多了。

    达瓦点头,攥着保温杯朝展厅方向走。

    到底是手大,井泽平时要么在怀里抱着,要么拎杯套的绳子,他的大手竟可以完全包裹。

    展厅的大门开了又关,来回两次,很快达瓦走回来,把保温杯交还井泽手里。

    重新爬到屋顶,他脱了藏袍,露出里面的短袖,井泽眼睛眯了眯,这是什么搭配?要不是脖颈的绿松石项链,井泽差点儿以为他不是康巴汉子了。

    藏袍搭在一边,他拿上工具开始修葺,整个院子回想着“铛铛铛”的声音。

    就在井泽仰头看得入神的时候,脚边突然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过来,她低头,差点儿吓晕过去。

    “啊!”地一声嚎叫,几乎是本能,井泽对面,一直黑色大藏獒正盯着她看,丝毫没有后退的意思。

    井泽喊叫的同时身子往旁边倒过去,没想到藏獒又往前凑了凑,另一边达瓦顺着梯/子飞速下来,单手扶住井泽即将落地的腰身,横在她和藏獒之间。

    井泽下意识抓住达瓦的衣襟,“什么啊!吓死老娘!”

    达瓦扶起她,站起来扯住藏獒脖上的细绳,人后退站在台阶下,说:“它不咬人。”

    不用咬,光吓人就足够了!

    井泽大口喘气,惊吓加上四千多的海拔足够她喝一壶,她捂着胸口,尽量让自己平静。

    “你的狗吗?”

    达瓦点头,又更正说,“是藏獒。”

    看来他觉得事情还不够严重,紧着往上添砖加瓦。

    井泽站起来,依靠门框,满眼写着抗拒,这个女人不怕流氓地痞,但她确确实实很怕藏獒,尤其还这么大只。

    “对不起。”

    “......”

    达瓦的头更低了,“我把它牵走。”

    “它叫什么?”

    “森格。”

    “藏语翻译过来的吗?”

    “嗯。”

    井泽发誓能记一辈子,“那是什么意思?”

    “狮子。”

    这男人,必须得她问一句他才答一句,别说,森格硕大的头部真和狮子差不多。

    井泽从兜里掏出烟盒,她现在急需让自己冷静,可从师兄车上顺的打火机怎么都点不着火,她才意识到自己在高原......

    “有打火机吗?能点着火的。”

    “有。”

    达瓦从裤兜里掏出来一个,扔过去。

    望着他牵走藏獒的背影,井泽点烟吸了两口,情绪沉下来后她突然手背过去,摸了摸后腰,莫名笑出声。

    烟雾从嘴里呼出来,她想,她找到了免费得到那根乌朵的办法。

    ......

    等达瓦拴好藏獒回来,井泽叫住他。

    “达瓦,你来一下。”,井泽掐灭手里的烟。

    他走过来,慢吞吞。

    “你的藏獒吓到我了。”

    达瓦皱了下眉,不知为何意。

    “怎么赔偿?”,井泽蹲下来,手撑下巴,笑眯眯看他,完全没了刚才惊吓的模样。

    达瓦下意识摸了摸裤兜,摩挲两下后手伸进去,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最大面值五元......

    井泽见他一张野性的外表下竟然有些拘谨和羞涩,可能眼下正盘算着对面这个女人要多少钱,会不会狮子大开口。

    “开门见山吧,我想要你的乌朵,或者你卖给我也行。”

    她不强人所难。

    达瓦终于肯抬头,和井泽对视,“我不卖。”

    “......”

    尽管普通话算好,有时候还是会引人误会,井泽笑出声,“你不卖的话,那就给我。”

    和一年前一样的拒绝,这次井泽不会让他轻易溜掉了。

    达瓦望向屋顶的藏袍,点了点头,“好。”

    他转身爬上去,拎起藏袍,解开腰间的乌朵,从上面抛下来。

    天蓝色背景下,乌朵飞跃的弧度划过长空,被井泽一把攥进手里。

    心心念念的乌朵,这一刻终于属于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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