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芷涵打下那个孩子后,一直在凤阳宫中住了整整一个月,才能起身出来走动。

    中途狄家也曾好几次求到华珣面前,想要见华芷涵一面,都被华珣挡了回去,只说长宁郡主精神不济,怕见着狄家人又受刺激。

    狄家虽然不满,可刚被明合帝发作了一通,到底不敢多说些什么,只得忍了。

    就这样养了一个月,华芷涵可以起身后,第一件事便是与华珣说,自己想去潭台寺为那个孩子上柱香。

    华珣盯着华芷涵因失血而格外苍白的脸色,缄默良久,到底还是同意了。

    “若是要求个心安,那便去吧。”

    等到天气晴好,华珣与明合帝说过后,便携着华芷涵出了宫,因不想大张旗鼓惊扰旁人,于是二人轻车从简,只带了寥寥数人。

    潭台寺建在山上,林深路远,草木幽幽。刚刚进了山路,笼纱便凑到华珣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华珣先是蹙眉,继而又笑了起来,对笼纱道:“无妨,且看他们要做些什么。”

    华芷涵有些疑惑地望来,华珣与她道:“是冲你来的呢,只怕盼你出宫的消息已经盼了多日了。”

    华芷涵心下了然:“殿下不必理会他们。”

    “本宫倒是有些好奇他们会做些什么。”华珣说:“即将戏台子搭起来了,总该让他们唱完。”

    很快,华珣便知道了狄鸿维的打算。

    他们的马车行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

    华珣坐在车里,只觉得身下一震,险些不稳,等她扶着车窗稳住身形时,便听得外面传来狄鸿维的声音:“殿下,这车陷进泥里,只怕一时出不来,还请殿下移步。”

    华珣在车内对着华芷涵眨了眨眼,显然是有几分戏谑,华芷涵有些无奈地回望着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华珣率先打开车门走了下去,华芷涵紧随其后。狄鸿维本是向着华珣行礼,行过礼后,一抬头便看见了华芷涵的身影,他像是极为意外华芷涵会出现在这里,面上流量出几分激动来,情难自禁般上前一步,出声唤道:“芷涵!”

    华芷涵立在华珣身侧,只淡漠地看了狄鸿维一眼,旋即收回目光,并未答话。

    狄鸿维暗自咬了咬牙,到底是记着定远侯的吩咐,不敢造次,于是只好装作对华芷涵的冷漠视而不见,再次上前两步道:“芷涵,你在宫中可好?之前的事是我错了,你……”

    华芷涵虽然冷淡,却并未避开狄鸿维。华珣笑了笑,留下笼纱守在华芷涵身边,定远侯府的人想请华珣坐他们的马车上山,华珣看了看眼前的山路,又看了看定远侯府的马车,到底还是没有动。

    “殿下若觉得坐车烦闷,不如随臣一同步行上上山,此处离潭台寺已经不远,路也修得极好,曲径通幽,倒是别有一番山野趣味。”

    极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华珣身上不由一僵,下意识便想逃开,只是此处并没有华珩的身后可以让她去躲,定住片刻,到底还是不得不面对。

    华珣转过身来,望着自己身后长身玉立的男子,微笑开口:“原来是傅探花,今日怎有兴致来这潭台寺?”

    终究不如第一次匆匆相见时那般猝不及防,心中的隐痛与愤恨全被隐藏在完好的面具之下,华珣神情自若,仿佛自己与傅子诚,真的只是山野间偶遇的君臣。

    两人相伴往山上走去。

    锦缎织就的鞋底踏过石阶上风霜雕琢的刻痕,宽大的裙摆扫过湿滑青苔,林间空旷,偶有鸟鸣,头上的珠翠亦做叮咛轻响,随风流荡,更显空灵。

    傅子诚落后一步,紧紧跟随在她身侧,和从前他伴在她身边的情形毫无二致。这一条路仿佛跨越时空,从今生绵延到前世。

    行至半路,山腰间横着一座亭台,华珣凭栏而望,正正看见山中翻涌的云海,波澜繁复,恰似她如今乱成一团的心绪。

    傅子诚却对此一无所知,只是细细为华珣讲解这深山古刹里的一草一木,娓娓道来,华珣却无心去听。

    “傅大人,你今日来见本宫,就是为了说这些吗?”终究还是华珣先开了口,纵与前世再相似,可隔了阴阳两岸,一切便都不能回头。

    骤然被华珣打断,傅子诚却也并不生气,温声道:“让殿下见笑了。”

    “皇兄和本宫说,前些时日在朝堂上,你为本宫驳斥了齐王与定远侯。”华珣问:“你与本宫只在京中见过一面,为什么要做这些?”

    华珣到底还是难掩自己心中的焦躁,她已决意今生不再理会傅子诚,可傅子诚却三番五次凑到她面前来,着实让她想扯住傅子诚的衣领,质问他究竟是何意。

    傅子诚回答:“臣与齐王与定远侯之间,并无什么仇怨,臣这样做,只是为了殿下。”

    “为了我?”华珣喃喃。

    傅子诚拱手行礼:“臣斗胆在殿下面前毛遂自荐,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华珣许久未言。

    前世的时候,是她亲自走到傅子诚面前,向他伸出了手。

    今生,却换成傅子诚在她面前拱手,向她毛遂自荐。

    命运无常,有时却又如此奇妙。

    “为什么是本宫?”华珣问:“本宫只是公主,比不得太子,手中无权,连上朝听政都做不到,你要为本宫效犬马之劳,可本宫也并没有什么需要你效力的地方。”

    傅子诚摇了摇头:“殿下如此说,却是妄自菲薄了。若殿下果真只想安安稳稳地当个公主,又何必掺合内库之事?”

    “不过是看不惯齐王拿人当傻子哄罢了。”华珣说:“可本宫也只是暂时代掌内库。傅大人寒窗苦读,高中探花,难道只是为了在内库里当一个管事吗?若傅大人真有心做出一番事业来,本宫倒是可以向皇兄引荐大人,说来,皇兄对傅大人,也是极为欣赏的。”

    傅子诚许久没有接话,片刻之后才轻声说:“殿下似乎很不愿意将臣收入门下。”

    “你并非池中之物,留在本宫身边,着实是屈才了。”华珣微微侧头:“皇兄是太子,能给你的,比本宫要多得多,你为什么不选择他呢?”

    “殿下觉得大越如何?”傅子诚并不直接回答,反而向华珣提出一个问题。

    华珣不由愣怔,大越如何?其实这个问题她并未细想过,只是前世那样惨烈,纵使如今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可繁华褪去,只怕到底还是要落下三字——“不如何”。

    “殿下久居京中,不曾见过京外的景色。”傅子诚说:“臣出身微寒,见过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见过乡绅强取豪夺,良田千万,见过百姓为一口吃食易子易女,见过官员为一己私利罔顾人命。”

    “殿下,大越表面看去,风调雨顺,太平富足,可若细细追究,却是沉疴积弊,积重难返。”傅子诚说:“如今的大越,不能只求无功无过。陛下与太子或许是极好的守成之君,可若放在如今的大越,却是不够的。”

    华珣道:“傅大人,今日你与本宫说的话,却足够你掉脑袋了。”

    “那殿下会要臣这颗脑袋吗?”傅子诚全然不惧,仍旧含笑:“臣这一生,只想追随明主。”

    “在你眼中,我是明主吗?”华珣反问。

    “臣不敢妄断,可臣愿竭尽所能,让殿下成为一代明主。”傅子诚声音并不明亮,却能让人轻易听出其中暗藏的期许与坚定。

    华珣看着傅子诚的神色,一时之间竟将面前的人与前世重叠起来,似乎很久以前他也曾这样望过自己,于是鬼使神差,她向着对方伸出了手。

    可如今,她双手交握掩于袖中,再没有曾经一霎的心动。

    “如果……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不是你心中的明主,而且荒唐无道,祸乱朝纲,致使百姓流离失所,山河万里狼烟,你……会怎么做?”

    傅子诚颇有些意外,他没有想到华珣会这样问,看着华珣的神色里带上一丝探究。

    然而华珣只是静静回望着他。

    沉默良久,傅子诚终于说:“如果殿下有一天变成那样一个人,或许我会离开殿下,另择他人吧。”

    “还请殿下不要笑话我。”傅子诚说:“我入朝为官,是真的想为治下百姓做些好事,他们过得太苦。我此生所愿便是为辅佐一位明主,为此,虽千万人吾亦往矣。”

    原来是这样。

    华珣想,所以当你发现大越之中没有你期待的君主时,便索性打开了城门,任由瓦剌摧毁这个腐朽的皇室,既已国破家亡,不如破而后立。

    你是这样想的吗?所以才会为我端来那一杯毒酒?

    华珣站在山林之间,从谷底吹来的风带着幽幽的水汽,粘腻湿重,像是席卷着前世汹涌而来的记忆,拉着她无从逃离,无法翻身。

    可至少,傅子诚终究是让她明了自己为何而死。

    “傅大人。”华珣终于开口:“你我之间,或许并没有君臣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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