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醒来时,眼皮被黏住。他伸手抹去那黏液,大声叫着顾木生。然而腿被卡住,动弹不得。再用左手一摸,摸到了一个软绵绵的身体。

    是顾木生。

    他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自己的身体从顾木生身下抽离出来。再摸出顾木生身上的火镰,打了数次才着火。四处寻找,终于找到掉落的火炬,点燃,才发现顾木生被两块断裂的巨石压在下面,幸好二石呈合手状,顾木生倒在夹角之下,否则早已压成肉酱。

    原来,当地动再次来袭时,顾木生瞬间将他护在身下。

    李靖举起松油火炬,环顾四周,但见坚实无比的巨石,或相互挤压变成碎块,或四分五裂成了乱石,其间还有杂乱无章的铁质滑道,早已扭曲变形。李靖猜想这是当年紫霄真人布置的机关,但这些人工杰作在大地动到来时脆如嫩芽。

    “华先生……”李靖张嘴喊了一声,可嘴巴被呛人的烟尘堵住。地面似乎还在摇晃,他来不及多想,用力将不知死活的顾木生扯了出来,拔出夹在石隙中的孤星剑别在左腰,猫腰背起顾木生,凭直觉向洞口前行。一路上,乱石成堆,洞顶不断有泥石下落。李靖咬紧牙关奔跑,终于到了洞口。经再次地动,洞口撕裂,可以直立出入。李靖背着顾木生出了洞口,但见天地浑黑一团,狂风卷着冰碴,打在脸上生疼。李靖刚出洞口,但听天崩地裂一声巨响,整个洞穴轰然坍塌。

    李靖吓得双腿发软,不敢回头直视,稍稍调整呼吸,负起顾木生拼命向山下狂奔。到了草舍前,见大片房舍都已倒塌,只有一座房舍挺立如初,只是门窗脱落,一片狼藉。李靖将顾木生背到屋内,放在榻上,急忙施救。顾木生本就虚弱,遭此劫难,浑身血污,只有心窝尚余一丝热气,鼻腔呼吸若有若无。检视伤情,腰椎压断,左额砸破,左手折断,左腿膝盖脱臼。李靖跟舅父学过军中急救之法,先包扎伤口止血,再用推拿之法,按准腹部,嘴对嘴导气。如此强力按推,顾木生口中一股浊气冒出,熏得李靖将半只鸡腿呕了出来,但随即听到顾木生放了三个响屁,不久微睁双眼,喷出一口黑血。

    李靖大喜,叫了一声“兄长”。顾木生看着房顶,想挣扎着起身,但只能动一动右手。李靖趴在床沿,伸过耳朵。只听顾木生微弱的声音说道:“……万万不可,这是主人居室……”

    “房子全都塌了,只剩这里……”李靖深知顾木生敬畏主人,此时躺在巫山渔女平时歇息的榻上,自然惶恐。“兄长,保命要紧,我先找些吃的……”他怕顾木生再与他啰嗦,出了房门,一跤跌在雪地里。

    积雪盈尺,如同温暖的棉絮。此时,他才感知自己力竭,身上的伤也没有气力再自行检视,若再寻不着饮食,二人都得丧命。于是咬牙挣扎着爬起,到顾木生先前煮食之处寻觅。伙房已成废墟,水缸里还剩小半缸水。神奇的是,一个瓦罐斜靠在干草堆上,里面居然还剩半罐鸡汤,虽已进了灰尘,但足以让李靖欣喜若狂。

    忙乎了半个时辰,李靖终于把鸡汤生火温热,端到巫山渔女房间,先喂了顾木生,自己再吃了一碗,逐渐有了些力气。这才检视身上伤情:脸上划了一寸多长的口子,左肩肿得老高,其余伤情,都属皮外伤。顾木生指点他到倒塌的房舍寻找药品、食物、衣裳,先前所养禽畜,因大雪封山无法远逃,有的冻死在外,有的被李靖捡了回来。

    一连几日,李靖都在收拾家务,发现不远处有一座土堆,已被大雪覆盖,想来是越清、越华把越月葬了。顾木生腰椎已断,躺在榻上无法动弹。李靖虽懂得军中急救之法,但此等医术还不具备。第五日正午,李靖正在煮粥,忽听外头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在下孙思邈,拜谒巫山女侠。”

    李靖闻听双手一抖,碗筷掉落在地。他拔腿出门,就见孙思邈一身青袍,背了一口药箱,独立雪地之上。苍山如海,孙先生如一叶孤舟骤然驶来。

    ※※※※※※※※※※※※※※※※※※※※※※※※※※※※※※※※※※※

    先前,孙思邈在成都,与袁氏兄弟推演天象。二袁技艺庞杂,在东汉张衡“候风地动仪”的基础之上改进预测仪器,推测岁末白帝城及往东一带将有地动发生。孙思邈请袁氏兄弟派出懂医者二十人,亲自率领他们赶往白帝城。说也奇怪,在江边住了七日,并未发生地动,孙思邈带人离开。前脚刚走,果真地动,但毁坏并不严重。孙思邈却嗅到不祥气息,住在江边船上不走,警示官府防备。其时,隋朝在白帝城设信州总管府,检校总管正是大将军杨素。

    原来,杨素在建立大隋时力挺杨坚,封上柱国、爵清河郡公、拜御史大夫,参与修定《开皇律》,逐渐有些骄矜,喜欢在长安坊中饮酒狎妓。其妻郑祁耶极为凶悍,一次争吵中抓破了丈夫的脸。杨素大怒,骂道:“我若做了天子,绝不让你当皇后!”这本是酒后之言,但郑氏却进宫向孤独皇后哭诉。杨坚闻知,勃然大怒,欲将杨素满门抄斩。正好回京述职的杨广知道了,深夜入宫,历数杨素功绩,请求父皇在用人之际赦免杨素。于是,在晋王力保之下,杨素被免官,令他单骑到信州代理总管之职,征调民夫伐木造船,筹建水军。

    这一日,军士来报,孙思邈到访。杨素早闻孙先生大名,亲自出府相迎。孙思邈力陈地动危害,请杨总管早作筹谋。因先前有过地动,杨素当即按孙思邈方略预防。果然,第五日,地动再发,江上掀起巨浪,船只损毁,房舍倒塌无数。孙思邈率医士救死扶伤,用大锅煮汤药让军民服下,防止大疫发生。

    这一忙就是四天,信州百姓因早有防备,虽房舍损坏,但死伤人数不过十数人。杨素置酒相谢,却寻不到孙思邈。于是将信州地动之事,以生花妙笔,向朝廷上书,力陈自己主政地方的功绩。后来,杨坚因他救民有功,诏命他为检校信州总管,并赐钱百万、锦千段、马二百匹,其余官爵如故。

    孙思邈早知巫山渔女隐居在白帝城东,虽知她武功卓绝,但应对天灾恐怕无力,于是让二十名医士自回成都,独自上了巫山。石阵虽奇,但对他而言不过略费脑筋而已。到了山上,不想遇到李靖。

    ※※※※※※※※※※※※※※※※※※※※※※※※※※※※※※※※※※※

    李靖自是不胜欢喜,将情由讲了。孙思邈听罢,微笑道:“三郎历此险情无恙,必是吉人。顾兄弟为了护你而不惜性命,腰骨折断,若不及时医治,只能瘫痪。”说罢让李靖将顾木生翻身侧卧,固定头肩,再伸双手寻摸骨节,并详细对李靖讲解接骨之法。但见他略一凝神,双手用力,只听“咔咔”两声,顾木生张嘴惨呼。

    李靖看着心头发紧。孙思邈接好断骨,取出药物,命李靖熬制成膏敷上。又将顾木生手腿脱臼之处接上,也向李靖讲了窍门。不到一盏茶工夫,孙思邈已完成医治,其间神情贯注心无旁骛,绝无毫厘之差,看起来如同千锤百炼的舞者,或是久事帝王的庖人,每一个动作都极为精准,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神韵。这一年来,李靖见惯杀人算计,第一次见救人如此虔诚,心中极为震撼。

    医治完顾木生,孙思邈净手歇息。李靖问及小天罡。孙思邈道:“天罡年纪尚小,先跟父辈习练,待到你这般年龄时,方可跟随我跋山涉水。”

    李靖道:“我观先生行医,神情凝聚,手法精到。若患者是敌人或恶人,先生亦如此尽心么?”

    孙思邈道:“医者父母心。天下众生在医家眼中皆平等,帝王将相,村妇野老,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都应一视同仁,尽心医治。尤其是孤弱贫寡,更要倾尽全力,因此三十年来,我足历险隘大川,更看重乡野之民。市井都邑,看病相对容易,而乡野之民,病死白屋无人安葬者极多,需尽力帮扶。”

    李靖原本敬仰孙思邈,如今再听他讲扶危济困,更是肃然起敬。突然,他想到大地动时,华清风和越清、越华在石室之外,而他背负顾木生逃出山顶洞穴时未见三人踪影。这几日一直焦心顾木生安危,无暇去想三人死活。孙思邈大爱悲悯之心,让他想起三人虽然设计陷害自己,不知该不该救。于是将情形说了。

    孙思邈道:“地动系天灾,若三人被埋在洞穴之中,应当救助。”于是让李靖领路,到了后山。

    眼前的情景让李靖吃了一惊。当时夺路逃命,无暇他顾。如今,眼前是一个凹形大坑。先前山巅似穹顶,因地动塌陷,山顶反而成了大锅形状。孙思邈见多识广,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此类山崩,别说肉身,就是钢铁坚石,瞬间即成齑粉,深埋于地底无疑。

    孙思邈捻须叹道:“如此地动山崩,实属罕见,幸而巫山之上人烟稀少,否则死伤难免。三郎,我曾有书信给长孙将军,请他解你危难。按你所言,华清风恐已罹难,上古秘典之说也断了线索,你作何打算?”

    李靖心头一片茫然。先前一线希望顿成泡影。远眺群山,一片苍茫,山势虽纵横蜿蜒,却不知路在何方。若不能寻得秘典,断难免罪;寻找秘典,全无头绪。想着顾木生为救自己受伤,便道:“请问孙先生,顾大哥伤情,需要几日方能复原?”

    孙思邈道:“百日以后。三郎是想在巫山侍候木生?”

    李靖点头。

    孙思邈道:“难得你重情重义。不过木生养伤之事,倒也好办。此处离白帝城不远,我可找人代为照料。”李靖将顾木生弟弟顾水生的事讲了。孙思邈拈须微笑道:“这样更好。木生之事已无碍,你可想好去处?”

    李靖最想回家,或是再去庐州。然而无论家中还是庐州总管府,一旦被人发现,只会给亲人带来麻烦。连司空山那样的方外之地都无法藏身,天下之大,又该去往何处?再说,长孙晟以身家性命保他,又怎能辜负恩情?

    孙思邈见他目光迷离,笑道:“三郎天资过人,难道不能从华清风身上寻得些许启示?”

    李靖完全没听明白。

    “陈国萧摩诃,大隋长孙将军,甚至晋王,都将上古秘典着落在华清风身上。”孙思邈负手远眺,“他们都深知,只有放了长钱,方可钓得大鱼。然而他们断断想不到巫山会发生地动。我们将木生带往白帝城,这巫山之上就没有活人。看这天色,晚间仍有大雪,连我们下山的脚印都不复存在。无论谁再上巫山,就算能通过石阵,也只能看到崩塌山顶、倒塌房舍。三郎,你现在明白了么?”

    李靖大悟:“华清风既已埋在山体之中,李靖也死于地动。”

    孙思邈笑道:“正是如此。人人都可能遭逢不测。华清风死了,上古秘典也跟着死了;李三郎死了,无论他有罪还是无罪,都已一笔勾销。”

    李靖突然心中一片净明,当即跪下磕头:“感谢孙先生点悟。”

    孙思邈扶起他,拍了拍他壮实的肩膀:“不过,要想让所有人都相信你死于地动,还得辛劳木生,请他在草堂留书主人,言明华清风、三侍女和李靖都已埋于山体之中,他身受重伤在其弟水生处养伤。木生为人忠厚,断不会泄露。”

    李靖心中一喜,随后又是茫然:“可是,我回三原,一路上有可能被发现……再说就算回家,难道躲藏一生?”

    孙思邈笑道:“我问你,当初,韩将军为何让你带天罡来寻我?”

    李靖豁然开朗,再行拜倒:“请孙先生收靖儿为徒。靖儿愿追随师父左右,虽千里万里,决不改志!”

    孙思邈再次扶起他:“你又想岔了。人各有命,岂能人人都去学医?再说,医个体之病,远不及医天下之病。世道艰险,百姓遭殃。我观你相,将来必是栋梁之材,只是如同虚云大师为你铸剑一般,不经千般锤打,岂能成器?拜师之事休要再提,但你可跟我深入民间,体察疾苦,修养身心,以待时变。”

    李靖心中虽有失落,但孙先生准许他跟随左右,也是求之不得。

    于是二人下了山顶。顾木生遵照孙思邈所嘱,给主人留了书信;又担心房舍着火,叮嘱李靖灭尽火种。当即由李靖负着顾木生下山,径直往白帝城下。顾水生在船上照顾兄长,李靖随孙思邈取道开州(今重庆开州区),沿途行医。

    一路上,孙思邈为李靖稍作易容。李靖身穿粗麻衣服,头扎双髻,脸上涂上黄姜。原先化名“木立”不宜再用,于是以母亲姓氏为姓,拆开“李靖”二字,更名“韩子青”。

    孙思邈不走大路,专拣羊肠小道而行。出入村寨,探访部落,由于医术精湛,自然深受欢迎。其时蜀地蛮人甚多,孙思邈一视同仁,不嫌脏臭污秽,专心救护,从来不收诊金,只求简单饭食,夜晚有房舍歇脚即可。所到之处,百姓送他外号“活菩萨”。

    孙李二人沿途走走停停,经通州(今四川达州),金州(今陕西安康),抵达秦岭,径往太白山而去。在此期间,李靖自然成了孙思邈的得力助手,学习望闻问切、包扎接骨、推拿行针、处方用药。

    先前,他本就跟舅父学过军中急救之法,如今身边有绝顶医家示范,加之勤勉用功,悟性又高,医术大为长进,寻常疾患,他已能独立诊治。此外,孙先生还秘授他运息之法,每晚习练,功力自然增长。

    其时已是开皇四年(公元584年)仲春,秦岭百草丰茂,古木森森,道路几无可寻。天近黄昏,二人又累又渴。李靖远远听到泉流之声,放下背上的药箱,对孙思邈道:“先生稍候,待我去取些水来。”

    孙思邈应了。但李靖尚未走远,就被孙思邈叫住。只闻树上飞鸟破空飞出,一阵强风吹来,草丛里闪现出一头吊睛白额大虎。

    李靖吓了一跳,赶紧回身,去抓藏在药箱里的孤星剑。然而那老虎张开血盆大口,喷出一股腥气,李靖顿时气滞,摔倒在地。

章节目录

军神·李靖传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怀旧船长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怀旧船长并收藏军神·李靖传最新章节